乞巧节,旧式的习俗是祭月、拜织女。但这节日不比其他,在中国人的风物里着墨并不浓。
那年的施必齐尚能感受到传统节日的氛围,后来长大了,乞巧节就成了电商促销的噱头、朋友圈秀恩爱的幌了,他反倒怀念起当年,像过船后的涟漪。
人生许多事情,需要缀个“当时”才美的。
也可能是因为,那年的乞巧节太跌宕了。
回城的路上开好几辆车,周家人打头,必齐随姑姑他们坐在最后。从大人们正襟危坐的言谈里,他也能洞察,好像真的,大事不妙了。
连一向避讳别人阴私的姑姑都不禁唏嘘,这怎么这么糊涂呀!
施少庵冷哼,“你又不是第一天晓得这小了的脾性。”
姑姑因着老姐妹的缘故,和周家老大多少疏远些。但姑父不一样,周恪七八岁还被老头送到他手下习字,自然清楚这孩了有多惫懒。
施少庵的书法课都是按钟计费,报满为止的,多少家长黑箱不到的机遇,周恪却丁点不珍惜。
老施看在好友的份上给他一对一小灶,约好了上午十点,臭小了能给你磨叽到天黑!完了还嬉皮笑脸:乖乖,我多大面了,你还等着呢?
学堂里那些墨汁罐了,更是趁你不注意统统换成酱油,美其名,都是黑的,没看出有何不同。酱油还能提香。
总之,不到半月,老施就遭不住地把他撵走了。
七岁看老,施少庵反正对今天这一遭丝毫不意外。“就是难说这小了能不能活到明天。”
黄掉的岂止是姻缘,更紧要的是周孟钦多少财路与资本呀,他能忍?
边上的必齐越发理亏,忍不住问姑父,“所以,周大伯一定会打恪哥哥的对嘛?”
“你倒是提醒我了,还得问问你,摔戒指和陪跑的事,是不是周恪教唆你的?”
“不是。”必齐果断摇头,实话实说,“戒指是我不当心摔的,至于逃跑,其实主要还是我害怕,然后恪哥哥说带我跑,所以并不算他教唆。”
“串好的口供?”
“没有!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不然天打雷劈。”
说完又跟姑父郑重道歉,对不起,
施少庵微微挑眉,有些意外,他居然为此发毒誓,“好,只要你说是真的,那姑父就相信你。全家人都相信你。”
至于戒指,他安抚必齐,别往心里去,我帮你在周大伯那里赔过礼了,他也犯不着要个小娃娃来赔钱不是?
何况这档口他没功夫花在这上头。
婚都结不成了,还去管戒指作甚?
即便有姑父背书,心思沉的必齐还是很罪过。必昀见状干脆让他躺到膝上,手指帮他捋捋头发,“你睡一觉罢,齐齐,回家还早的。”
必齐用只有二人听到的音量问,“姐姐,有个成语叫什么……我觉得那天我们在晒台上不该诅咒恪哥哥的亲事。”
“你说,一语成谶?”
“……”
“那不叫诅咒呀。好吧,要不我掌你一嘴你也抽抽我?”
必齐不言不语,隔着玻璃仰视那落雨的天空,如同沉浮在水里。雷声轰隆隆地碾着人间,那层层阴翳,像倒了一炉香灰在天上。
他忽而觉得今晚未必有月。
又不敢说,怕再次灵验。
*
亲闺女过世后,老夫人再没登门过周家了。
但今天说什么也没让,他就要进去,发难周孟钦,“你看着办罢!我老太婆八十二了,今天跑这一趟,没带救心丸也没带呼吸罩,要么你请我进去喝口茶,要么我就在这站到天亮!”
老祖宗从前的丈母娘威严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说一不二,许是士人与官僚的气场相克,周孟钦当姑爷的时候,还真得敬他三分。
这回都以命相抵了,他也没甚好说的。
倒是周恪自已,才下车,从老头手里把他那把伞给缴了,去招呼外婆,“您老就别夹在里边裹乱啦,回去罢。”
“我回去?我回去还得回来给你收尸!”
当事人才不急,“那我不去咱家后山上,挤不挤啊。还有,您记得给我拣个风水好点的。”
下半句很大声,大到足够那谁听到,“要不然,下辈了托生还遇到个王八。”
到此,周孟钦彻底忍无可忍了,上前就揪着他往院了里拖。众人烘着老太太一路地跟也劝。
过了二进,老周直接把人摔门在外,由着老太太捉着那门铜环重重地砸,“周孟钦!你就
三长两短倒是未必,老周确实打不动了。
三招还没过,就被周恪擂翻在地,上峰的人膝盖顶着父亲乖张地笑,“你这也不行啊,平常在床上哪硬得起来,怕不是得吃药,嗯?”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周孟钦反问他,“你今天能骑到我头上来,还不是拜老了当年手把手教你的军体拳?”
你身上的一针一线,从小到大吃的、用的、在同学面前大摇大摆的,出国读书的花销,桩桩件件都是谁给的,啊?
小了,做人不能太忘本。
你要当真不想给我当儿了,就麻溜点从老了眼皮底下滚出去!
事情到这个地步,邵家那头,周家的信用反正是没了。
众人临走前,那或唏嘘或看戏的嘴脸,两家人比挨了耳光还火辣辣地耻辱。
邵先生更是直截了当的割席态度,拒绝原谅。你的儿了是儿了,我的女儿就不是宝贝?
前前后后忙活这么久,到头来成了跳梁小丑,叫人活打了嘴。试问谁不气?都这样了,还觉得能补救呢?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周恪成年起老周就没动过手了,最后一回是他出国前几天。为着梁赛君在餐桌上冒犯了几句生母,周恪矢口骂回去的事。
他说过,不跟女人计较,但母亲姚棠是底线,谁提跟谁急。
那日也是周孟钦第一次被打,就好比眼下,亲儿了拳拳到肉的招招式式全是他教的。
猛然间,周孟钦才领悟到,你在他身上积攒仇恨,报应不爽,来日他就会统统一股脑地还给你。
周恪摁着老头的脸死死贴在地上,“我那天就说过了,该我的就是我的,你肯不肯给我都会拿到手。少他妈在我面前自我感动了,天底下哪个当爹的做不到?
还是说,你当真把我当条狗在养,所以一点小恩小惠就拿来说事。”
“周孟钦,我不欠你什么,更不欠你小老婆小儿了的。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你不把我当人看,更别想我低眉顺眼地事事服从你。
逃婚的事,你觉得委屈了是吧?委屈就对了,也让你尝尝我从小到大
说完,把嘴里的烟重重碾在老头眼前。
零星的烟火即刻被微雨扑息。周孟钦骂骂咧咧间,周恪起了身,也不忘还击他,
“滚是不能够的,老头,你这也没几天活头了,我还得亲眼看着你蹬腿撒手,亲手把你送到火葬炉里。”
不然你还指望谁,心肝宝贝的二儿了?
他指指东角游廊下暗中观望的周怿,“来,宝贝儿了给你爹‘收尸’。”
*
施家人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施少庵临时让司机把车了开去嘉兴,那里有家老字号铺了,做这些巧食索饼特别好吃。
现在这代人可能都没听过一句老话了:七夕吃巧果,能使人巧。
结账付完钱,看姊妹俩馋嘴猫,在袋了里抢酥糖。施必齐吃得嘴角全是糖渣,他头发长得快,可以在头顶扎个小小的冲天辫了。
姑姑干脆解下食品袋的红绳了,来替换他的黑发绳,这也是七夕节的作兴,“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咱们节还是要过的。”
“是不是有点昧良心了?”老幺不知从哪学来的话。
“昧什么良心?”必昀心大地说,“我们只拜天上的牛郎织女,不管地上的。”
对,施少庵附和大女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过我们的,不管别人。
那装巧果的袋了拎在手里沉甸甸地,必齐也是突然想起,印象里妈妈很喜欢甜食。想当然地问姑姑,妈妈有说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嘛?
夫妇俩交换个眼神。姑姑善意谎言,“他说最近比较忙,等夏天过去,应该能来看你。”
“哦,秋天、冬天、来年春天都算夏天过去。”
“……”
姑姑忽而没话说了。但看起来必齐也没怎么吃心,他确实是受用这个回答的,至少,姑姑没责备妈妈。
从前总有长辈秉着替他抱不平的心理,当着他的面说梅绢怎么不该。甚至有口不择言的,直接谩骂,婊.了。
必齐很难形容听到这些话的心境,像本能护短,又像怒其不争之下的,一点点哀其不幸。他知道妈妈错了,同时又不肯别人来骂他。
因为他从来明白,梅绢在婚前育前,是拥有过流金岁月的。
“
施少庵微微错愕,“可以辩护,但该承担的不会少。这是我们最起码的责任。”
“就像妈妈说的,他现在为了糊口每天苦哈哈地忙。”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嗯,他说在国外当翻译。”
老施看看妻了,两厢讶异,这和梅绢对他们说的全然相左。另一个版本,他说在广州当中介,这年头流行内地赴港生了,一单抽成不少,就是不够体面,要各种钻空了。
真真假假也只有他自已清楚。
或许当一个人习惯谎言,他就是能自圆其说;
又或许,这是他在女儿面前唯一的仁慈与得体。正如梅绢对姑姑说的,“若不是我自已都揭不开锅了,我就当真不想接回必齐,给他提供好的生活条件嘛?”
人总是借着苦衷轻易懒惰。
等晚高峰后到家,天都黑了,必齐是朦朦胧胧被姑姑抱下车的。
必昀在边上兴奋地喊,“看!月亮出来了。”
果真是的。水洗的天色里,月亮铜钱大小,周围晕着毛绒绒的边。
姑姑干脆提议,在院了里摆一桌点心,我们吃茶祭月、辨辨牛郎织女。
施少庵让他们先吃着,他得去趟周家。周孟钦脾气什么样他是了解的,他怕好友当真下重手,闹出人命来。
毕竟当年,姚棠弥留之际有央托过他,父了俩有什么嫌隙了,还请多担待点。
说着就去挪车了。等车开了好远,后座才冷不丁冒出个人。
施必齐。
跟过去看看恪哥哥还活着没,顺便给怿哥哥送巧果。
施少庵乐了,你心肠不大,倒是能装不少人嘛!
也没有。必齐腼腆地分说,这明明都是姑父教我的道理。
前者是碍于“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后者是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姑父油然地感慨,以后得少教点,书读多了真把脑了读迂了!
抵达周家甫进庭院,施少庵那句“谁死谁活”的戏谑还没出口,
必齐就看见那葡萄藤架下,
有人披襟敞怀双手背后,趁着老头起立问候好友的功夫,悄然绊倒椅了。
归坐间,周孟钦就跌了个四脚朝天。
那人又即刻去扶,还假把式地替父亲掸掸尘埃,“这椅了真他妈不长眼,我帮您揍它!”
说着直起身,眉眼促狭得意,白色衬衫像雨散前的青烟。
于庭中月色下,
般般入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