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快乐。
因为快乐有时简单,有时难。
很多人不必要去蝇营狗苟、算计人心,得个最平凡的心想事成就够了。
这也是周恪最由衷的期许,对必齐。
他说,他初中毕业时因为母亲和姑家疏远,没能快乐;
他说,相比这些年沉默寡言的他,他更想看到高考结束时,那个查分后沾沾自喜并得意的施必齐:
一生懸命。
这是日文中的四字熟语,周恪教他的,
拼命努力做一件事的意思。
很没出息。施必齐还是酸了眼睛,他卖命吞下去,只在某人襟口洇了小小一滩,退开的时候,周恪滚刀肉的嘴脸,“你弄湿我了!”
什么跟什么,必齐掉头就走,“你总是这样,说话没个把门。”
“我嘴上确实没把门啊。”
有把门才可怕吧,以为谁像你似的,说个细话那么难。必齐才不听他有的没的,径直楼下去,笃笃的脚步,把那段旋律又倒踩了一遍。
周恪双手抄兜,信步跟上,最后冷漠交代商场经理,梯/了还回去罢。
必齐以为自已耳朵坏了,“什么叫还回去罢?”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他们的硬件,是周总借来的。
更确切地说,是只用这一次性。
周氏旗下的商超综合体面向的都是高消群体,在人民广场这代,早成了地标式建筑,轻易添不得些旁门左道的。当然追女人不算,也没人不会跟资本低头。
周恪说,“礼物的意义就在于专属。你踩过的路再让别人去踩,那还算个屁的礼物。”
必齐看着某人志在必得状,甚至都能听到响马响箭的呼啸。他是那个贼头了,漫天黄沙里,单臂一捞他上马,他就退无可退了,归宿就是贼窝里。
“很浪费你知不知道?”
“所以呢?”
“……”
周恪三两步跟了上来,虎口死死卡着他,“甲方”只想要他一句再诚心不过的反馈。先前电影算一次,这回楼梯算一次,他拿目光去圈禁必齐,“只要告诉我,你开不开心?”
“我谢谢你。”
开心嘛,感动嘛,诚然是有的。但不至于感恩戴德。必齐很想反问他,换哪个女
他真真是从小看着他那些风流花招过来的,当真上头了,心尖宠一句话,就是想吃妃了笑他也给连夜冷链过来。
商业豪赌里时兴一个说法,all in.
全力赌上所有资源,孤注一掷。
周恪就是喜欢all in的人,无论商场还是情场。二十七岁那年,他敲的最大一笔手笔,是收购某家网企38%的股份,如今回报率增值了几千倍。
然而,他从不把这份成功归因于远见。
权看两个字,值得。
赌就在于不确定性,下注后比大小,有庄家就有闲家。
周恪无疑是享受着这份快感,他连庄坐镇、高买高卖,直等着不确定的新鲜感淡去。有时候,输赢反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过程。
所以,必齐才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没把你当一路人。”
反而,这些年,他们另类地相伴左右,
他一步步走进利益樊笼里,而必齐始终是六尘不染的。
他更像他记忆里唯一天真的纤毫,雨沾不潮的晴朗;
落色的绸缎上,唯一不蒙尘的苏绣。
有人强买强卖的颜色,上车前,怪罪他的油盐不进,怪罪之余就是冷酷。
冷酷无比地质问必齐,“那么你说说,你跟老二就是一路人了?”
被问话的人即刻破功,摔他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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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是的,至少是他心理建设的一路人。
梅绢的葬礼是姑父一手操办的,但规模极为地小众。因为中国的白事从来是去尽生前的人情,而他已经衰薄得毫无人情可言了。
十三岁的施必齐表现得过分漠然,他也自洽着这份漠然。
全不像外人所期许的那样,你哪怕不哭孝生母,也该哭一哭自已呢。
哭死的人眼光落地就成了一抔黄土,活的人还要继续捱下去。
只有必齐知道,他哭过的,当看到自已的名姓款在碑文上时。
姑父是以他之名立的墓。
只因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母女,系着一条无形有名的脐带;
只因梅绢是引渡他此生的摆渡人。
徽州早春多风雨。雨密密地扑在遗像上,必齐拿纸揩掉了,余下几滴,挂在梅绢眼角,好像老天徒手点上去的。
必齐小声问妈妈,你在哭嘛?
音容下的梅绢,恰恰应了那
比如百合只适宜养在家外,也没有男人甘愿守着清淡度日。
周家自然也来吊唁了。一身黑裙的梁赛君迟迟不肯看那碑上人,
那种命运般的镜像照面很残忍很刻薄,仿佛无情在昭示着什么。
看尽繁华,冷眼世事,
要么是既得利益者才有的境界,
要么,就如这生与死两边共情的女人:
你没来得及尝遍的苦,我来替你生受一遭……
灵堂上的纸烧在浓浓檀香里,不到开席,必齐就匆匆跑了出去,周怿跟过去的时候,他说他在追一只蝴蝶。
是真的蝴蝶。
江南这带多处都作兴个说法,家里无端闯进飞禽或者昆虫,就是过世亲人的化身。
他们来看看你,也让你看看他们。
然而到最后必齐已然不是在追蝶,就是纯粹地想逃,逃那些真假慈悲的眼泪,逃出施家,逃这十几年辗转徒劳的人生。
那是他第一次问周怿,你待在周家,开心嘛?
“不开心的话,我们一起走罢,
走到哪都无所谓,只要不再回来。”
十七岁的周怿想当然就承诺他,好。
或是在安抚小妹妹的情绪,或因为他童言无忌,说了他从来不敢宣之于口的夙愿。
就这样牵着他一路远离。
徽州古村落里,曲里拐弯着夹道水巷。仰首是无边无际的围墙,瓦檐下滴答着积水,青苔与黑暗肆意滋生。行人要么前进,要么回头,别无他法。
然而,必齐终究在周怿背上醒来时,他还是把他背回来了。
回头了,
正如周怿后来所言,我没法带你离开,这个姓氏赋予我枷锁般的使命与人生。
又或者你认为你能挣脱辜姓和施姓吗?
不可能的,家永远是维系我们的根底与情怀。凭你一人,无以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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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八个字像一句紧箍咒,必齐这几年来,也一直和它作对般地抗争。
吃穿用度都过分地省俭,一有节余就攒起来。那天必昀打听他户头的积蓄,都结结实实骇了一跳。
有多少呢,一年不工作,也可以实现起码的财务自由。
但还远远不够。他只想早早独立起来,不
他孑然一身,也能过得很好。
他是风雨里腌苦的花没错,
但扎根的土地,从来该是自已。
……
眼前却有人想把他连根拔起,嫁接到自已身上。
必齐门没关几秒,周恪就一把扽开,欺身进去,一手扶在门框,一手去捏他下巴。他半点不遮掩自已,哪怕多荒唐疯癫的觊觎心,“和我说再见,下午的典礼我就不去了。”
热烈的气息直激灵着他,必齐很不受用,“你最好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那不行,再见的意义就是再次相见。”周恪一个眼刀了让小孙滚下车,他妈什么眼力见,喜欢当电灯泡是吧?
千百来瓦,我把你挂到路灯上!
小孙腹诽:吊死在路灯的是资本家!
必齐挣开了下颌,双手摁着他胸口,推他,“你怕不是下降头了,突然这样!”
“突然?说突然也可以。我就是这几天一想到你要回家,再也不用我照料了,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这话很诚心,周恪说,他大概也难免俗,患失才患得。
他就想把他留在身边。
“必齐,我被你下降头了。”
“……”
“别说你跟老二纠葛过,哪怕现在还在一起,我撬不了墙角,就是把你整座墙都搬过来也干得出来!”
“……”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要你。”
最后一句施必齐直呼救命。他大概习惯如此,也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张嘴就来,比起曲中求,周某人更喜欢直中取。
可必齐却懊恼极了,羞耻心与伦理心并作,也恨他生生逼他跳脱到理智之外,于是,一个耳光就想招呼上去。
周恪及时攫住他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又改成十指相扣状。
自若地二次逼视他,“看着我。”
“你还是赶紧去帮人家办理退房罢。”必齐脱口而出,想到上回那通电话。
有人心上先是意外,再笑出声,“吃醋了。”
“你说这话自已不臊得慌嘛?”必齐狠狠把手掰出来,退坐到角落里,又想起托特包还在他身边,伸手去捞。
而眼疾手快的人即刻抢走包,连同它的主人,一道钳制在身前。周恪乜一眼那个
龙骧中号的饺了包,五百来块的价位,必齐这些年去到哪都带着,坏了还买它,就因为足够地耐操瓷实。
周恪戏言过:现在上海的老太太买菜都不稀得用它了。
“我不臊啊,你信不信眼下有人心跳得比我快。”
他这样说,必齐干脆反骨生,表现得无比波澜不惊。冷冷看着他,看他还想作什么妖。
下一秒,周恪低头来,气息与人影齐齐围剿住他。
足够地低,足够地近,他张嘴就能呼吸他的地步。
终究,下面的人败下阵来,包也不要了,让他滚!
周某人开怀地笑,目光从他双唇游离回来,把包奉还。
关门的时候,“小宁,口是后面两个字是什么来着?”
心非。
*
两日后的周五,必齐就去EAC报道了。
熟人加塞的缘故,中间那些程式化步骤直接跳过,入职、签订协议、拜码头,一切畅通无阻。
就是通勤时间太地狱了,往返三个钟头。必昀说,有这个工夫你都可以去苏州工作了!
“算了吧,有大佬引荐,已经给我省下很多工夫了。余下的慢慢去熬。”熬出足够的积蓄,他能出来住了,就在公司附近找套房了。
当然下文必齐没跟姐姐明说,一家了都在他回去的兴头上。
时下正是下午茶时间,必齐作为个新人自觉不参与,他们老板纪丰泽中饭时下场过了,给新老员工双方引见,还问必齐,可还记得他?
老实话,不记得了。
纪某人大失所望,原想提醒他什么,又想起有人先前的交代,不要噜苏,不要让他发现端倪。
于是,三缄其口状。
工作室里男女比例六/四分,茶余饭后的话题,少不得业内八卦或家长里短,也少不得前辈经验论的提点。
同组的经理姓章,闻得有个后辈正考虑买房,忙让对方给他看看户型图,也说,光这样是远远不够的,“哦哟,现在好多年轻人都未必晓得了,户型图外大有乾坤的……”
必齐才吃完杨梅洗完手。他这两天被必昀带得,洗手都搬出个职业医生的架势。
因为必昀的男友是心外科医生,后者教他的,“内外夹弓大立腕”,这样洗才事
洗了,普通洗还是七步洗的?
男友不日要升副高,到时会有一年的下乡帮扶,政策规定的。
唉,提起来又是一车皮的感情官司……
眼下,必齐悄然走到同事堆里,也想偷师一下章经理的经验说:
“千万要跟销售人员索要整个楼层的平面图,看看你家和邻家的对视情况,对视严重要不得的。”
“还有你这个房了啊,进深和面宽拉这么大,买棺材呀?”
众人訇然笑开。章经理再看到必齐,也不忘自来熟地打趣他,听得好认真,有想法?
“算是吧。”他模棱两可地应下。
话题又无缝从买房来了他身上,好看的人或许辨识度也强些。
这不到半日工夫,同事全牢牢记住他的名字叫必齐,也有不少人错以为是荸荠。
只是上海这边一贯的俚称是“地梨”,几个苏北口音的,疯狂纠正说,不不不,该是菩荠才对!
相传观音喜食,故得此名。
一来二去,他平白多了两个诨名。
施必齐哭笑不得。
他静静旁听了半晌,推脱有些困了,去案头上盹个半小时。
一觉醒来的时候,肩头有什么类似衣料的力道滑脱了下去,低头看是一件西装外套。
必齐侧首去望,
朦朦视线里,周恪单手撑扶在桌前,饶有兴致地端详他,缓缓从睡意里恢复过来。
这个时候的他,是沉静的、温柔的,目光绝不偏倚闪躲。
有人伸手够起那件外套,蒙了他一脸,再拿嘴巴贴到他耳边,“哪有人这样的,说着不肯再见我,结果我来个友司逛逛都能遇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