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里的马蹄声惊醒了沿路的人家,胆大的男人开了门缝去窥,之间一行人由远处一路而来,各个佩戴刀具武器。
身后的婆娘吓得直拍当家的“快关门!熄灯睡觉,少惹事,这阵子死的人多嘞。”
“怕啥,死的都是老爷员外,我们一没偷二没抢的,怕啥?”男人一合衣裳,搂着自家婆娘要香嘴。
一把推开男人,女人啐了一口“怕啥,香魂子那天杀的玩意儿也是害人的,迟早阎王索命把你拿走。”
“要不是活不下去,谁碰那个害人的玩意儿,都是过不下去了呀。”
秦睦一众人无暇顾及那些在暗中窥视的人,他们行至半途时就看见季家的方向隐约冒着浓烟。
傅歧担心,扬鞭催促马儿。
一行人快到季府门前,皆是凛然,火光中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在往外跑。
几人连忙到季府门前下马,吴岸看着众人在火光下凝重的面容忍不住打寒颤“公子,在里头吗?”
谁也没有理他,秦睦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望向傅歧“还能进去救人吗?”
“我看没有必要了。”这么大动静,一个人都没有跑出来,多半已经死光了。
秦睦轻声叹了口气,喊了吴岸来“你先回营里,也许公子和我们走岔了。”
“好。”
吴岸上马掉头,没两步就听见小孩子的哭喊声,不自禁回头看了两眼。
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满脸黑烟的大尖叫着跑出来,一边喊一边哭“救命!救命!”
身后一个成年男子执剑跟在后头,看到众人后虚弱地倚在门槛上。
小男孩儿跑出来,一个踉跄摔到秦睦脚边“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吧。”扬起脑袋,一双透灵的眼睛里满含泪水,看来是把他们几个人当救世主了。
“怎么了?”秦睦直直地站着,抬眼一瞥那个成年男子并不打算作为。
吴岸见从火里逃出来的男子,摔下马迎上去“公子!”
秦映亭就站在远处看着那个小孩紧紧拉住秦睦的腿,哭喊着让秦睦救救自己的家人。
从始至终,秦睦无动于衷,傅歧不忍“这孩子还小,长大了可能就记不得了。”
小孩儿猜测到秦睦和追杀自己的秦映亭是一伙的,爬起来就要跑。
秦睦看着秦映亭挪动了一下脚步后又没了动作,遂几步拦住小孩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孩儿也是一个烈性子,抬起脚就踹了秦睦一脚。
可秦睦毕竟长他太多,一下子把他拎起来,摔到秦映亭面前。
秦映亭还是没动,任凭小孩儿满是恨意地冲到秦睦面前,连踢带踹地弄了秦睦满身脏污。
“秦先生!”
周却冷冷地拦住傅歧去路“斩草要除根。”
小孩儿天生地一股狠劲儿,知道自己大约活不成了,也不逃了,拼了命地拽住秦睦一只手,狠下心一咬,瞬间满嘴的血。
扶枳不爽,却也没有动作,看着秦睦扯着咬住自己虎口的小孩儿一步步走到秦映亭近前,问他怎么回事。
“人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秦映亭直视秦睦。
秦睦猛地将那个小孩撕离自己虎口,冷冰冰地踢了踢他“如果你杀得了他,我们就放你一条生路。”
周却好笑地冷哼一声,秦映亭和秦睦“主仆”两个都有意思的很,都是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
长剑利落地贯穿男童的身体时,秦睦已经沾了泥灰的衣服又沾了血点子。
“季淳的脑袋呢?”秦睦又稍稍退后一步。
秦映亭在吴岸搀扶下站了起来“没时间砍下来。”
周却不想陪他们两个人站在这个地方聊天“走吧,剩下的事情回去再说。”
几人到军营后,傅歧为秦映亭安排疗伤,又给秦睦几人安排了营帐先暂作休息。
扶枳给秦睦包扎好伤口之后问道“四公子今天很反常。”
坐在一旁的周却玩着扇面“我看未必,说不定和你主子一样,平日里惺惺作态呢?”
秦睦不想搭理他,对着扶枳道“我要换衣服了。”
扶枳应了声好,抬手请周却出去“表少爷。”
周却出了帐篷的那一刻脸上笑意全无,冷硬地看了眼要守在门口的扶枳“倒是挺上心的。”
“您要说什么赶紧说。”
周却反手指向帐篷内“你留在她身边没有私心?”
“有,她是我在最后的依靠。”
周却来回品味这句话,没想明白,狐疑地盯着他不放。
“跟着二爷给大少爷报仇,我有私心但是没有算计。至少,要比表少爷要好。”
果真是物以类聚,秦睦善阴阳怪气,怎么一个大老爷们说话也明朝暗讽的。
秦睦换完衣裳看守在自己门前的两人一个拔剑、一个伸手,立马从当间推开二人“挡路了。”
今日季家灭门,因果全在秦映亭身上,无论他是狠心为之还是迫于无奈,屠人满门实在过火,甚至还拉了自己当帮凶。
今夜注定无眠。
秦睦到秦映亭帐篷内,见他正穿里衣,并未回避“公子,八已去六,剩下二人您打算怎么办?”
杀害荼靡奴的凶手共八人,只剩下澄郡郡守陈吉和富商贾诚。
“先生什么意思呢?”秦映亭捂着并不深的伤口坐在床边上,帐篷内晦暗不明,瞧不清什么他什么深情。
依秦睦的意思自然是直接杀了,早做了断,后又转念一想,觉得不妥。
秦睦搬了凳子坐在秦映亭对面“将几桩命案都推到陈吉头上去。”
“何意?”
左右陈吉是要死的,不如让他死得其所,担下杀死季淳几人的罪名也为之后彻查香魂子投石问路。
“那就按小先生说的办吧。”
秦睦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有些话还是不说不快“公子是否真心信任我?”
“自然是信的。”秦映亭甚至有些疑惑,“小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为何,秦睦突然觉得不大爽快,嘴角略微扯出丝丝笑意,起身告辞“剩下的事情,公子无需多虑。”
“那就有劳先生了。”
“公子客气。”
出了帐篷,秦睦唤来周茅、林七二人,嘱咐了些事情。
周却站在秦睦帐篷口,看着人进进出出的,拿着扇子扇风“怎么这么多事儿?”
扶枳没搭理他,远远地便看着傅歧站在帐篷外头朝这边打量,进了帐篷告诉秦睦。
秦睦已经困得很了,打了个哈欠,立马起身“走,喊周兄一起跑马去!”
傅歧本来打算找秦睦说会儿话的,见秦睦忙碌,遂犹疑了些,准备入睡时,秦睦连同周却将人推上马,兴高采烈地要去跑马。
“我们来比比,看谁的马儿跑的更快!”
天已经微微亮,已经算不得黑夜了,迫近黑的蓝中带着细微的金色晨光。
招提营东边有一块空地,傅歧让几人往那儿去。
周却斗狠逞凶,扬起鞭子就给了马屁股一下,朗声笑着在几人前头。
傅歧、秦睦二人都是不服输的性子,见周却如此认真也是拍马赶上,扶枳不敢兴趣慢悠悠地在几人身后跟着。
马虽不是好马,可跑起来也是极快的,疾驰起来的风顺着鬓角划开,秦睦跟着周却一起笑、一起叫,好不畅快。
“我们去追太阳!”周却扬起马鞭。
秦睦吹了个口哨,应和“追太阳去!”
“好!”
天已经吐白,四人各自骑着马向着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去,草地上踢踏的马蹄声被他们昂扬的声音给遮盖住了,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拦他们、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烦心。
他们的心没有边界,可马的体力是有的。
无论周却怎样催赶,胯下的马儿就算不愿意动弹,气得他翻身下马躺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气。
一夜没睡,精神是好,可身子还是倦的。
傅歧、秦睦紧随其后,下了马,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怎么不跑了?”
“不行了,我感觉脑子疼,一夜没睡还是不行的。”周却掌心拍了拍脑门,“马也受不了了,我也受不了了。”
秦睦也有模有样地躺下,闭上眼睛,有些枯黄的草叶扎得有点儿疼“我许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周却弹坐起来,拍着草地“要是可以天天这样就好了!”
“做什么美梦呢?”秦睦翘起二郎腿十分自在地晃动,“天天有这么清闲还该是盛世光景,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傅歧长舒一口气“盛世光景,早已经没有了。”
“前一个没有了,还有下一个,这不是一直追着太阳跑呢吗?”周却也不管傅歧与他熟不熟,一把将人拽起来揽过肩膀,“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再去创造一个盛世、一个光明盛大的国家。”
秦睦也坐了起来,隔着周却,满眼希冀地看着傅歧。
傅歧又想起昨天夜里季家的那个小男孩,盛世之下连一个幼弱的孩子都留不住吗?
秦睦大约是看出他在想什么了,又躺了下来“我是四公子的策士,万事以他为重,那个孩子留不留都在公子,公子顾虑的也没有错,冤冤相报的根源就是在于斩草未除根。”
“这个孩子可能无辜,可他的父亲呢?季淳是卖香魂子的,卖禁药、勾结官府、圈养童男女等罪行已经够满门问斩了。依都尉所言,这个孩子以后可能记不得昨天发生了什么,那样长大了也好。但如果他记得呢?如果他并不认为季淳有错执意要报仇呢?”
就算秦睦如此开导,傅歧也没有觉得秦映亭昨夜所作所为对在哪儿,只是不和秦睦争辩。
“我们所见是人间险恶,可都尉不一样,看惯了刀枪剑戟之下的血肉还能如此良善,这是一种福气。我们不敢违背公子意愿,可是都尉不一样,是个能说真话、好话的人。”
周却坐在秦睦身边听得是一愣一愣的,这几句话简直是要把傅歧捧到天上去,第一次见招揽人才还可以如此不要脸的。
比秦睦三寸之舌更奇的是傅歧自己也是如此以为,他拧着眉头,仔细思考秦睦说的话,问了句“你是想要招提营?”
“比起招提营,公子更想招揽和都尉一般有赤子之心、能直言劝诫的诚臣。”
傅歧躺下去了,他们的话真真假假,好像句句是真情里掺着假意,难以辨别。
被太阳长时间照射的草散发出一种暖香,秦睦陷在暖香里很是安详“我说真的。”
“我见过很多人抱着一腔热血入世,但很少能够一直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很少能见到醒悟过后能够悬崖勒马之人,秦晏说的不错,你是不可多得的诚臣。”周却一手自然而然地横贯在傅歧身上。
傅歧笑“我还不认识你呢。”
“周却,周思恭。你呢?”
“傅歧,字嶷叔。”
秦睦袖子挡在脸上笑他俩意气,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马上就亮了,周却非要摇醒秦睦一起看日出。
“我们一起等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