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想她。
想她活着出来,或者死在里面,都好,都行,都算有个结局。
可她偏不。
偏不肯放过自己,也偏不肯放过别人。
厉鬼还在求着“我晓得你知道她在哪里,无救,你就告诉我吧,她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在什么地方,去做了什么,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可他怎么知道,她是生是死呢?
她或许早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便死了,她或许这一万年都苟且的活着。他在门的这一边,他怎么能知道?
那个厉鬼,与他同在地府逾万载,位高权重,统御一方,森森的白骨踩过来,累累的鲜血压上去,那么强大,那么嚣狂。
可他此刻却如此凄楚可怜的委下身躯,什么脸面也不要,什么骄傲也没有,只求他告诉他一句话。
或许,他是真的对将离动心了吧。
也是,那样的女子,有几人能做到半分不动心呢?
可他那时怎么说的?
桥上是白骨骷髅,桥下是红尘往生。
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她的任何消息。永远。”
“还有,你这样的恶心东西,连喜欢她都不配,更别说爱。”
风流俊俏的郎君,须臾片刻,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
那鬼嘶吼着,恨至癫狂“我不配,那么你就配吗?范无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与我一样,是个恶鬼!厉鬼!哪怕丢到天泉圣水里也洗不干净的脏东西!烂东西!!!”
“你这样的烂东西凭什么说我不配?凭什么说我恶心?!范无救,你看看你满手的血腥,你才是这腐臭发烂的地府里,最恶心的那一个!!!!”
滚滚的业川,滚滚的红莲。
她耗费无穷心力炼就的这条毁灭之河,究竟是水化作了火,还是火流成了水?
他不知道。
而厉鬼撕心裂肺、穿金裂石的尖啸声,响彻阴冥。
“如果我得不到她,那你也永远得不到她!她如果看不上我,就永远也看不上你!!!”
“范无救!你比我肮脏千万倍!千万倍!!!将离永远都看不上你!你永远也无法得到她!!!”
呵。
得到不得到。
真是可笑。
他原以为,魂飞魄散之前,他这辈子由生到死,留在脑子里最后的声音。
便是“范无救,你是这腐臭发烂的地府里,最恶心的那一个。范无救,你比我肮脏千万倍。范无救,你永远也无法得到她”。
却没想。
跌落红河,融化了皮囊,融化了,就连血液都在这河水里蒸干。
他这半幅残骨,却忽然间听到她沙哑到不成人声的哭泣。
她哭着,嚎着“不要…别死……求你,别死!等我救你!等我救你!!!”
一万年了…
她竟真的从那深渊里出来了……
是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吗?
真好,真好……
那一瞬间,他真的想过,什么爱与恨,什么情与仇,就这么魂飞魄散了吧。
累了。
真的很累了。
就这么永远消失,永远死亡吧。
让所有的和眷恋,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就这么随着他一身血腥,永远留在这冥府业川之中,化为虚无吧。
可后来,她还是将他救回来。
即使痛苦不堪,即使眼瞎耳聋,她也还是竭尽全力,将他这一缕未熄的魂火,重新点燃……
帮他报仇时,她这尊至高无上的神明,震怒,气到浑身发抖。
她狰狞阴森的对厉鬼说“你怎么敢推他下去!你怎么敢推他下去!!!你这是要他魂飞魄散!你怎么敢!!!”
那时候,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只能听到一点点声音。
这么一点点声音,她听到厉鬼说起“爱”这个字。
她怒的笑了,声如夜枭。
“你竟然敢说爱这个字……”
厉鬼哪有资格跟神明谈爱呢?
神明覆手为狱,便赐厉鬼一场刑罚,无终无极……
可他又讨得什么好了吗?
给他皮囊时,说是无心,说是有意,说是自私,说是有情,她一张皮,一双眼,便教他痛不欲生,十一万年……
将离,你说让我像你一样,重生吧。
可于你而言,这是重生,于我而言,却是重死一回的穿心之痛啊……
可最终,他还是得留在这里,继续这场未完的死亡。
因她缩在那冥宫的最深处,在火焰下发着抖发着冷的说,她其实什么都没做成。
她最终还是不行,她辜负了所有人。
她是天底下最自私!最无能的人!
她用空洞的眼睛,无助的看着他,对他说“无救,我好想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可我根本不配活着,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如果说,这世上总有人能和他一样,理解她为何当初要入地狱。
也总有人能和他一样理解,她为何后来要出地狱。
甚至,三界之大,总有人理解,她说的自私是什么意思,她说的不配活着又是什么意思。
可这再大再广的三界,又有谁,能像他一样,从头至尾,不管她如何反复,如何伟大,又如何无能,如何罪恶,都能掏心掏肺的理解呢?
没有了。
不会再有了。
或者说,自那一场烧毁了人心的大火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了。
所以今时今日,她说“你不可能理解的。”
她眼神那么坚定,那么没有余地的说,你不可能理解的。
他真想问问她,还要他如何做,才能算理解她呢?
把这一身皮囊还给她?
把这一对眼睛剜出来?
把他仅剩的,十二万年,仅属于他自己的几根残骨敲断了!掰碎了!炼成灰!献到她的面前吗?!
她说“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每次都是对的吗!”
那她知道,他又有多讨厌,他每次都是对的吗?
他每次都是对的!看到的都是真相!眼前的都是现实!可偏偏,她每次都要踩着这些真实,投身那些虚无!
等她一遍遍的被那些虚无杀的遍体鳞伤,末了,回到这个恶心的地府,却还要抱着他舔血养伤。
呵……
她的伟大,没人知道。
她的荒唐,三界皆晓。
可假如。
假如,她当真,能有一丝荒唐!那这十二万年,十二万年…何至…如此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