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西凉人,私底下说什么中原话啊?公孙薇有些好笑。
桥边有一束密集的草丛,她蹲下藏在草丛里。两个西凉人走上桥,经过她面前,公孙薇借着月光,看清楚了这两人的模样。
这两名都是男子,喝得都醉醺醺的。公孙薇认得这二人都是拉马丹身边的侍从,此刻交头接耳,其中一名发出一声浪笑。
公孙薇嫌恶地捂住鼻子,其中一名西凉人忽然捂着肚子,冲到桥边的草丛,开口就要呕吐。
这一下就要吐到公孙薇的头上了,她直呼晦气,猫着往旁边挪了几步。
脑袋冷不丁撞上一个柱子似的东西,她抬头一看,懵了,这是另外一个西凉人的腿,他正准备解开裤子,做撒尿的动作。
公孙薇一下子跳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那西凉男子愣了一下,浪笑,“原来在这里。”
公孙薇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两人刚才交谈中提及的对象,正是自己。
西凉男子操着不熟的中原话,朝她走来“小姐,刚才你在殿上的酒量,可以!在我们那里,你这样的人,是勇士们的嘉赏。”
他的话说得七零八落,公孙薇还是听得出来意思,当下退了几步,冷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两名西凉人色眯眯地说“你坐在那个位置,只是哪个娘娘的宫女吧?过来跟我们玩玩?”说着,就要向她扑来。
公孙薇暗呼不妙,御花园很大,且这里位置偏僻,太监和宫女此刻大都在宴上,这两个人此刻看起来又醉得很,无法用理智跟他们交流。
突然间,公孙薇眼中一喜,朝前面盈盈一拜“殿下。”
两个西凉人顿时脸色僵住,慢慢回过头去看身后……只见漆黑一片,虫鸣不断,一个鬼影也没有。
两人知道上当,嚯地转过头来,公孙薇已经往前跑出好大一截。
“追上她!”其中一人怒气勃发,“干她奶奶的,敢骗老子。”
公孙薇挽起裙摆,跑过一棵棵大树,踩过一片片草坪,心脏狂跳不止,暗呼这些西凉人真是疯了,要是告诉父亲,他们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往前奔跑了几百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她暗呼不好,这酒劲怎么现在才发作……
两个西凉人朝这个方向摸来,离自己越来越近,公孙薇急得眼眶都要红了“祁慕寒啊祁慕寒,你丫的约我来,怎么这时候又不见人?”
没法子,这个时候,靠人不如靠己了。
她不敢大声呼喊,怕还没有招来救兵,自己就先被这两个西凉人逮住了,且这里离冷宫不远,搞不好被拖进哪个旮沓,更是死定了。
慢着,冷宫?公孙薇想起来了,她小时候曾来过的一座冷宫。
那真是个久远的回忆啊!
公孙薇突然觉得自己双腿都疼了起来,小时候被公孙镜用柳条狠抽的那一幕,又栩栩如生地映在眼前,她会被抽,也是因为冷宫这件事。
她抱着腹部,冷汗涔涔而下,往后一看,那两人离这里越来越近,她一咬牙,往记忆中那条熟悉的道路走去。
公孙薇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父亲的脸因气愤而扭曲,每抽一鞭,她娇嫩的屁股上便多一道血痕。
“你还敢不敢去?说!”
“不敢了!”小小的公孙薇哭喊着,“不敢了啊。”
“你是怎么进去的?谁带你进去的!”公孙镜气得好像要发疯,身边的侍女连一个敢劝的没有。
“…他说不能告诉别人。”公孙薇哭道。
公孙镜气得又是一鞭抽下去,公孙薇屁股上的皮都翻起来了。
前面的宫墙颜色越来越深,斑驳的墙皮不均匀地分布着,如褪色的旧日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年幼的公孙薇问。
“我没有名字。”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看着她说。
公孙薇捂着肚子,一步步朝那个黑色而巨大的建筑走去。这里是皇宫的绝对禁地,不仅禁止外人进入,连一般的太监与宫女进来,被抓住了也得掉脑袋。
小时候的她,却知道一条秘密的道路,常常从这里爬进冷宫,把这里当作她的秘密花园,在这里她遇到一个同样神秘的小男孩。
公孙镜又是一鞭抽下来“你见到谁了?说!”
公孙薇大哭“我不能说。我答应过他的。”
公孙镜气得唰唰几鞭下去,抽得她屁股、背上,血痕累累。
公孙薇背部紧贴着墙,大口呼吸着,当年的事历历在眼前,公孙镜从未有过那么狠厉的时候,竟是每一鞭都在下死手,当年,就在赵嫔的宫殿中,他一下下抽着她,抽断了不知道多少根柳条,赵慕芝被人拉着,早就哭成了泪人,赵婉莹怎么劝也都没用。
小小的公孙薇成了一个血人,以为自己要死了,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谁救的自己。
她从此对鞭子一类的东西,更是ptd了。
月光从斑驳的树影间洒下,乌鸦在枝头呀呀直啼,公孙薇抬头看着清冷的月光,绕过宫墙,心中默默着“一、二、三、四…”
走了四步,往左拐,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
这棵树树干巨大,恰好就夹在两面高墙中间。
公孙薇走到梧桐树前,幼时的光景再度浮现在眼前,时空交叠。
她轻轻敲了敲树干,用力推了推,树干上赫然现出一个大洞,她一步迈了进去,回身堵好这个洞。
树干中别有洞天,仍像当天一样,干燥、落满了枯叶,她弯下身子,钻过靠墙的洞口,眼前豁然开朗。
满院错落的梧桐树,很久没有人打扫了,地面铺就了层层叠叠的枯叶,视线从落叶延展到面前的宫殿,掉色的朱漆,殿檐结满了一张张蛛网,殿檐下还放着当年宫女用的簸箕,一张发黑的竹凳,也落满了枯叶。
公孙薇慢慢地走过去,一步一步,梧桐叶随着她的脚步掠起一片两片,当年就是在这里,她遇见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位朋友。
“你来早了啊。”她背后有人在说。
公孙薇蓦地转身,祁慕寒站在梧桐树下,微笑看她。
公孙薇的泪水瞬间打湿了眼眶,她其实早该猜到了,小时候自己在冷宫中遇到的孩子,就是祁慕寒啊。
祁慕寒朝她走去,笑得有些不真实,“说好亥时一刻,现在还是戊时。”
公孙薇看着他,满腔的话语不知从何开始说起,呆了半天,说出一句“你的病好些了吗?”
祁慕寒笑道“好了,昨夜晕倒了,有没有吓着你?”
公孙薇一愣,晕倒?难道他忘记昨夜发生了什么?
想起他昨夜亲吻自己的那副模样,公孙薇又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祁慕寒走前来,握住她的手腕“走,我们进去看看。”
那手腕正是昨夜被他用力钳制过的地方,公孙薇吃痛,下意识挣了一下。
祁慕寒回过头来“怎么了?”目光落向她的手腕。
公孙薇赶紧拉了拉袖子,笑道“没事……”
不等她说完,祁慕寒一把拉开她的手袖,一道青紫的淤痕跳入眼帘。
他呼吸急促起来,想将她的衣袖再往上卷,公孙薇赶忙把手抽回来,笑着说“好久没回来这里了,我们进去看看?”
祁慕寒不理她,沉着脸,将她的衣袖高高拉起,只见白皙的两只手臂上,赫然布满了青肿淤血的指印,他身子一阵摇晃,往后退了一步,脑海里轰隆一声,封锁的记忆像被雷电击破,昨夜那些零碎的画面终于拼凑完整。
大雨、雷电,他在凉亭里一直等着公孙薇出来,一直等到绝望的毒蛇噬咬他的心间。
他读得懂公孙薇并不想做太子妃的这份心思,他知道她只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可是他实在太自私了,他不舍得也不愿意放手。
在醉花楼里,她为他挡的那一剑,也几乎要了他的命,失去她的那种绝望,他这辈子绝不愿再尝试第二次。
在青玉坊中,他敏锐地感知到了她心生的退意,他坚决不许这种想法在她心尖冒头。
她是他的,是他饲养在花园中的一朵鲜花,是他放养在山间的一只绵羊,他给她无限自由的空间,但是这朵鲜花必须是在他的花园里,这只绵羊必须是在他的山间。
可公孙薇终究没有出来,她任他在雨中这么站着,他便这么等着。他可以用自己熠王的地位逼迫她,可他不愿意,他要公孙薇自愿奉上自己全部的心,巨细靡遗。
他忘了玉妩颜去寻苏豫以后,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给自己施针,当雷电响起,潜伏在自己心间那条绝望的毒蛇,开始撕咬着他的心,就如多年以前,他体内的毒素发作时,痛得在床上翻滚,痛得肌肤一寸寸开裂,生不如死的绝望感和孤独感,又回来了。
他疯了一般丢了自己仅剩的清醒意识,当他见到公孙薇,被毒蛇占据的内心,在疯狂叫嚣着占有她,吞噬她,抱着与她一起毁灭。
一直到苏炙夜一掌击晕了这样的自己。
……
公孙薇只见祁慕寒怔怔地捧着自己手臂,低头看着手臂上那些斑驳的淤痕,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头重得半天抬不起来。
公孙薇勉强笑道“没事了啊…反正昨天你病发了嘛,我知道的,你不是故意的。”
她昨夜一定很疼,为什么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祁慕寒的心揪得厉害,手指轻轻地覆在她一片淤紫的皮肤上,只觉得自己说一万句对不起,都是多余的。
他头痛得厉害,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他将她的衣袖拉下,背转过身,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声音闷闷的“回去吧。这里是父皇禁止来的地方,以后你也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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