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正式开始,众人纵使各有各的心思,也都暂且放下,专心地欣赏起了歌舞。
礼部准备的歌舞走了两巡,作为开幕。
西凉人在歌舞之后,献上了另外七十埕美酒,祁国人一向爱酒,祁成皇当即便命先开两埕,先给皇室满上。
美酒上齐,祁成皇端起了杯中之酒,见色泽艳红,清香扑鼻,俨然正是葡萄酒,摇晃了两下,若有所思。
拉马丹正要向祁成皇敬酒,此时场中突然刮起一阵凉风,从殿外飘进了不少棉絮,有不少沾到官员脸上,还有一片沾到了祁成皇的垂旒上。
祁慕寒坐在祁成皇右侧,眼疾手快地隔空一拂,那片棉絮便飘飘荡荡地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入祁成皇手中的杯盏里。
酒红如血,絮白如玉。
祁成皇低头看着微潋的酒水,半天没动静,台阶下的拉马丹已经致完了提前一晚上背好的贺词,自己都被感动得不行,抬头一看,眼前的祁成皇还是像老僧入定一般没有反应,不禁愕然。
祁慕寒低低喊了一声“父皇。”
祁成皇好像大梦方醒,执着酒盏对拉马丹微笑道“此酒色泽佳美,朕是看得入了神。不知道此酒可有名称?”
拉马丹躬身答道“此酒是专为陛下而酿,求陛下赐名。”
祁成皇目光再度落向杯盏,若有所思道“此酒,便叫’红玉’罢。”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鸦雀无声,窃窃交谈的百官都惊得望向皇帝,然后统一地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十多年了,这个名字竟然在这里重新提起。
祁慕寒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祁成皇。红玉,正是她母亲的名讳。当年江东一代美人,宋王的亲妹妹,宋红玉。
祁成皇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目光扫向祁慕寒,看了他几秒,正想说什么,旁边的太后突然说话了。
“天下美酒万千,此酒虽好,却也不可贪杯。还得先上膳才是。”说罢,她状似不经意地一摆袖,正好拂中台面的杯盏,红色的酒浆倾倒,从桌面流了下来。
身旁伺候着的太监唬得马上扶正酒杯,掏出袖巾擦拭干桌面,瞅着那杯中还剩大半,低眉道“奴才这就给您满上。”
太后扶了扶头上的簪子,笑道“不必,哀家更中意’相逢恨晚’,把这红玉,分发给下面的众位爱卿吧。”
此言话中有话,甚至有一丝侮辱的意味,拉马丹等西凉人听不懂,皇室却是听得懂,祁慕寒左拳暗中用力一握。
此时祁晟啜了一口酒,爽朗笑道“好酒,真乃酒中绝色,来人,再给本王续上,本王要细细品品。”言语暗含一丝轻佻。
祁慕寒额头青筋暴起。
祁成皇忽地伸手按了按他手臂。
他的袖摆极宽,位置又与祁慕寒靠得近,众人看不见他的动作,祁慕寒余看过去,也仅见他上半身坐如罄钟,纹风不动。
祁成皇缓缓道“此酒,朕甚是喜欢,将所有的红玉酒封存。此酒为国酒,独朕一人可品尝,朕说要赐给谁,谁方可品尝。”
他一声令下,顿时有十余名太监将所有的红玉酒尽数封存,抬入了后殿,连祁晟手中仅余那一点也被某个大太监收了去,他脸色难看到极点。
太后的脸色也难堪之极,那年宋红玉在殿上的一幕又涌上心间,气得她一阵肝疼。
祁玉骞像个最懂事的乖宝宝,在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恰到好处地圆场“国舅,您还有什么好酒?各拆一埕给本王开开眼?”
…………
公孙薇在玉妩颜的带领下,从侧门进入,经过檐廊,以另外一条道路走入百官宴席,往公孙镜背后的位置走去。
这条道路不必经过正门,是方便百官宴席中途离席的道路。
公孙薇即将要走到宴席上的时候,突然顿住脚步,对玉妩颜道“玉姐姐,你不必坐我身旁了。”
玉妩颜是接了祁慕寒的命令,今夜全程陪在她身边的,闻言一愣道“为何?”
公孙薇想了想,道“我想,你一定有自己想解决的事情。”
如果今晚祁晟会有什么动作,苏豫很可能会出现,玉妩颜必定是希望与他有一个决断。况且……
公孙薇冲玉妩颜一笑,道“总之,我能够照顾好自己。”
玉妩颜呆了片刻,公孙薇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也能猜得出来。祁慕寒要当众向祁成皇求旨,也就等于是要当众向公孙薇求婚。
心爱的人向另外一个人求婚,这已没有几个女人忍受得了,况且还要全程在场观看?所以公孙薇说可以不用陪伴。
只是……公孙薇是何时知道了她的心事?还是说,是自己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
玉妩颜心中有些百感交集,走上来,轻轻拥抱了一下公孙薇,低声说“谢谢你。”
公孙薇淡淡一笑,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片刻后,两人分开,玉妩颜看着她独自朝前方走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不一样的情感。
这也许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对她有更深一层的认知,也隐隐明白了为什么祁慕寒选择她。
……
公孙薇朝面前的喧闹处走去,脚步虽然有些沉重,却很是坚定。
这条路是她选择的,纵有什么后果,现在也统统抛在脑后了,她像一个迈进礼堂的新娘,每一步都是喜悦加上忐忑,白羽雀跃飞舞,红裙灼灼发亮。
此刻宴席伊始,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她,而就在她刚刚迈出檐廊,不知不觉走到公孙镜背后的时候,正在饮酒的赵慕芝余光瞥见她,“哐当”一声,酒杯掉落在地,摔了个稀碎。
公孙镜停住箸,回头一看,当场和赵慕芝一样,傻在当地。
红底白羽,头上云雀朱钗,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
公孙镜回过神来,走过去低叱一声“你怎么穿成这样,是谁让你穿这身衣裙的?”
公孙薇正要解释,突见席间一阵混乱,公孙镜身旁几个年纪稍大的官员,抖作一团,像见鬼一样,屁股悄悄往旁边挪。
赵嫔赵婉莹正在饮酒,余光捕捉到了宴席中一名红衣女子,凝神一看,惊得差点握不住酒杯,像那天在宫中见到公孙薇一般,喃喃自语“这神韵……真是绝了。”
公孙镜恨不得将公孙薇塞进哪个地缝里,那边的皇帝早已留意到这边的异动,沉声道“公孙爱卿,何事?”
公孙镜脑袋嗡地一响,跪地磕头“臣……求陛下宽恕。”
公孙薇站在廊下阴影中,懵了片刻,思考了两秒,果敢地提着衣裙,步入大殿正中,站在月光下,向祁成皇款款地行了个礼。
衣裙红如血,飞羽瑕似玉,发髻上的碧玉朱雀泛着温润的光泽。
百官瑟瑟发抖,方才红玉酒已经闹了一圈,这会儿竟然来了个神似当年宋贵妃的人,这宴会到底还能不能开下去了?
公孙薇看百官的反应,已多少猜到了祁慕寒的打算,却不禁在心中埋怨他两句,这也太铤而走险了。
大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祁成皇的旒冕在晃动,祁慕寒凝望着公孙薇,一颗心有几分悬着,却毫不掩饰眼中流露的情感。
太后冷漠而缓慢地说了一句“好计谋。”这三字说得很轻,是与她身旁的祁晟说的。
皇帝终于开口了,看着磕头如捣蒜的公孙镜,缓缓道“起来吧。”
公孙镜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看了公孙薇一眼,只能退入席间。
太后突然说道“公孙家的女儿,是谁让你如此穿着?”
公孙薇茫然道“这就是一身普通衣裙,红色只是应景,臣女不知有何不妥?”
太后目光凛凛,感觉下一刻就要撕了她,祁成皇却带着笑意开口了“很好,你有此勇气,很好。来人,赐她一杯红玉酒。”
祁慕寒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宫人给公孙薇满上了一杯酒,公孙薇谢了恩,站在原地喝了两口,礼数十足地鞠躬,退回公孙镜身后的席位。
……
晚膳继续,西凉诸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气氛有点诡异,乌罗认出了这名绝顶美丽的红衣女子,正是那夜与她比酒的女子,心中一阵嫉恨。
商墨云的重伤风还没有完全痊愈,悄悄捅了捅商将军旁边坐着的苏炙夜,低声问道“公孙姐姐这身衣着有什么问题……?”
苏炙夜薄唇紧抿,恍若未闻,她留意到他握着酒杯的手,骨节发白。
商将军一介武夫,从来便难以细思男女之间那点情感,此时见祁成皇心情十分不错,便大步走到殿中,对祁成皇行了一礼。
祁成皇素来对这名横扫江东的老将军敬重有加,便道“爱卿何事?但说无妨。”
商洛习声若洪钟“陛下,趁此佳节,臣有一提议。”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事,是一小幅的黄色布绢。
祁成皇瞳孔蓦然缩了缩,祁慕寒也倏然一惊,这布绢他认得出,是龙袍袖子的一角。
商洛习躬身道“陛下当年曾应允臣一事,如今小女商墨云已年届十六,臣特来求陛下赐婚。”
祁成皇当年与商将军征战江东之时,曾有几次遭遇险境,商将军拼死护驾,当时祁成皇曾割下龙袍一角,对他说,古人有割袍段义,今朕用龙袍一角,与将军缔结同等盟约,若江东可平,我他日定为将军赐一门无上姻亲,报答将军。
无上姻亲,必然是皇室一员,除去众位王爷,祁成皇膝下就只有祁玉骞与祁慕寒年龄适合——祁玉骞没有正室,祁慕寒尚未娶妻。
他目光滑向祁玉骞,只见祁玉骞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方才想起来,自从红玉酒之后,这位老二就没再说过话。
余光再度滑向祁慕寒,只见他薄唇抿着酒,泰然自若,颇有他当年的几分风范,马上便了然于胸。
他极其缓慢威严地道“那么朕便将商小姐赐婚于三皇——”ni="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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