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风中送来第一丝暖意,鸿雁北归,枯枝抽出嫩芽。
京城郊外,刚下过一场春雨,草色黄绿相接,往来的马车在其中轧出一道道车痕,远处青山如黛,空气一新。
一辆低调的马车在官道上奔跑着,在驶至京城外的第一道隘口前,缓慢减速,停在了道旁。车夫跃下马车,从后车中捧出青草喂马,马儿边嚼着,前蹄欢快地在地上刨着坑。
车厢里沉寂了许久,才下来两个人。
“薇儿,就送到这里吧。”赵慕芝披着一件淡色披风,发髻简约,不复平日奢华的装扮。
在她对面站着的,是全身孝服的公孙薇。
与两个月前相比,她消瘦了许多,双颊凹陷,唯独双眼依然明亮,仿佛体内的灵魂在燃烧,光芒自瞳孔中散出。
赵慕芝上前一步抱着她,话还没说出口,语声已经在抽噎。
公孙薇把头伏在赵慕芝肩膀上:“娘,你此去,要好好保重自己。”
赵慕芝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泪,马上举袖拭干,拍了拍公孙薇的背脊:“没事没事。娘都这么大个人了,会懂得照顾自己。倒是你”
她扶着她的双肩,含泪道:“倒是你,也别太伤心了。你爹还在朝中,遇上事情,可与他商议。”
公孙薇垂眸望了地面几秒,抬头,扯起一个笑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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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风中越驶越远,终成了一个圆点,消失在关隘那一头。
公孙薇慢慢地转过身,身后已停了另外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名暗卫,恭敬道:“娘娘,时辰不早了,请上马车吧。”
公孙薇望天,深呼吸一口,抬步上了马车。
回城的路上,将近黄昏,公孙薇撩开帘子,夕照将天际染得金黄一片,光影在脸上流转,映出她眸底一抹深藏的哀伤。
她干脆放下帘子,闭上眼睛,像封锁感知一般,将这哀伤也一并封印在心底。
马车穿过城门,一路畅通无阻,直奔皇宫,飞速过了玄武门,停在寝殿前。
殿前站着一个人,公孙薇将哀思一收,下了马车,迎向这人,急切地问:“怎么样?”
这人衣服厚重,却盖不住全身的腱子肉,低头禀道:“禀娘娘,草药…还是没找到!”
公孙薇心中那点火苗,又倏然熄灭,冷冷地说:“找不到,可以不用来禀我。”
李曼诺诺了两声,公孙薇无力地挥了挥手,抬步便要往殿中走去,李曼突然一下闪身,挡在她身前:“娘娘”
公孙薇被他一阻,脚步骤停。
李曼艰难地道:“陛下他、他已经”
景色一下子变得刺眼,心脏不受控制地停了半秒,公孙薇不等他说完,已经往寝殿里冲去,像疯了一般,沿途推倒了两个宫女,三个太监。
一把推开内殿门,章知尧刚好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章知尧忧伤地看着她:“娘娘别去了,陛下已经”
两个月来所有按捺住的恐惧与痛苦,一时间全面喷发,公孙薇踉跄奔至床榻边,发着抖扯开床幔。
床幔中安静地躺着一个人,面色苍白如纸,眼眉却安然地舒展。
公孙薇扑过去,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强压下心底的恐惧,颤声叫唤:“慕寒醒醒!别跟我开玩笑了。”
章知尧走到她身旁,正要开口,公孙薇突然转过头来,眼眶发红,直盯着他。
“唔”公孙薇怀中的祁慕寒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皇后回来了么?”
公孙薇身子一震,恐惧之后,是延缓而迟钝的惊喜,低头望向他。
一旁的章知尧解释道:“臣是说,陛下已经睡下了,让娘娘不好打扰陛下。”
空气凝固了几秒,章知尧识趣地告退了,室内只留下祁慕寒与公孙薇。
几秒钟后,祁慕寒拿枕头靠着,支起了自己的身子:“看来这李曼与章大夫,真是把我们的娘娘吓得不轻,咳……”
他咳了几声,抬起手,轻轻抚摸公孙薇的脸蛋,轻笑道:“回头朕就责罚他们去。”
泛凉的指尖在脸颊上游走,把公孙薇冰得清醒了几分,她突然回过神来,怒道:“祁慕寒!你是不是故意的?”
祁慕寒眨了眨眼睛,低头虚弱地咳了一下:“朕故意什么?”
公孙薇忍住想一拳揍病号的冲动:“这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她在外面忙碌了一天,回到皇帝寝宫中,见到宫女个个愁容满面;第二次,依旧是她回到宫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她发着抖推开殿门,才知道皇帝到御书房处理政务去了;第三次,就是今天
公孙薇气得全身发抖:“祁慕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我有心理准备,你怕我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你”
她抖得说不下去,眼眶突然一红,嘶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怎么能这样?我的哥哥才刚刚离开人世。你你”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冷意透骨。
祁慕寒紧紧握起拳头,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想说出什么来安慰她,可一开口,只能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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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祁玉骞”起兵叛乱之事,终告一段落。之后祁慕寒以雷霆之势,处理了一波朝中事务。
柰城之军不是没有来,只是来迟,平南王一入京城,自知罪大,主动向祁慕寒请辞告老还乡。
祁慕寒冷笑着,准了他的请辞,收缴了他的柰城军权,给他赐了一亩远离京城的田地,转过头,便命人将端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从宫中提了出来。
他早已查清当日柰城军迟来的理由,罪魁祸首正是这端妃——他祁慕寒若是在叛乱中身死,平南王再率军而至,剿了叛军,端妃便能坐收渔翁之利,将自己与平南王的私生子祁和桢,推上皇位。
平南王本无意这么做,但架不住端妃拿自己唯一的私生子要挟,只能选择“救驾来迟”。
祁慕寒早有所料,也正好借这事,将祁和桢送离京城,派人软禁了起来;端妃痛哭忏悔,祁慕寒不为所动,逼端妃下了一道震惊全国的懿旨——当年祁成皇在江东生有一名儿子,便是如今的禁军统领苏炙夜。
这事祁慕寒已经筹措许久,他要践行对苏炙夜的承诺,还他一个正式的身份,因此当苏炙夜正式归立皇室后,祁慕寒更是一道圣旨令下,将苏炙夜立为皇太弟。
这旨意虽是极为突然,但叛乱刚过,满朝大多是祁慕寒的心腹,虽有几个古板老臣出来阻挡,终是抵不住满朝附和之声,于是苏炙夜的皇太弟身份就此确立,更是在祁慕寒的安排之下,辅听朝政。
祁慕寒马不停蹄,旨意连下,将当日在狱中“假死”的公孙镜召回京并正名,让他代替了左溢的丞相之位;同时让齐凌出任参政知事,更将当日江东旧朝之人陆苟,提拔入主户部。
不仅六部换血,祁慕寒更是提拔了一批江东能人之士,使今后令下,能对两地持平。
于是一系列新政接踵而下,家家户户有所沐恩,人心向稳。
祁慕寒在前朝忙碌之余,也没有忘及后宫,借平南王一事,褫了商墨云的妃子称号,低调地操作了和离一事,还了她一个可再嫁的清白之身。
至此,只要是熟知皇帝之人,都看得出皇帝已经不再是稳定朝局,更像是准备后事了。
只有一件事,是皇帝迟迟没有去做的——给准皇后公孙薇的封后大典。
或许是因事项太多,皇帝忘了;也或许是因为皇帝身子每况愈下,总之没有人去提,连公孙薇都忘了这事。
这两个月来,是公孙薇最为困难的两个月。
苏豫虽是被苏冕救下了,但终究伤得太深,药石无灵,撑了一个月,终还是离开了人世。
唯独让公孙薇有一点点安慰的是:他是在亲人环绕之中,安然辞世的。
那一日玉妩颜、赵慕芝、公孙镜、祁慕寒、苏炙夜、苏冕等都在,苏豫弥留之际,笑得极为安然,最后,他要求与玉妩颜再单独相处一会。
公孙薇与赵慕芝顶着红肿的眼睛,守在门外,公孙薇从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在心中一遍遍过着与苏豫相遇后的场景,一直到玉妩颜打开门,凄然地说了一句:他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公孙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
赵慕芝也是伤入肺腑,唯一的一个儿子,认回来了,想好好补偿他,走到最后,却还是失去了他。
论礼,她不用戴孝,公孙薇却替她戴了,她给母亲的是四个字:长兄如父。
祁慕寒下了一道旨意,为苏豫正名,以国士之礼厚葬,追封为平东侯。
平,为天下太平;东,为江东。他要还苏豫一个故土之梦,许他地下安眠,魂成英魂,守望人间。
葬礼上,赵慕芝抱着公孙薇大哭了一场,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公孙镜心疼她,便建议她暂且离开汴京,到处走一走,先散散心。但自己朝务在身,只能安排仆人与她同行。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告了一段落。
唯独那件事……
当日御花园中,“祁玉骞”焚毁了最后一株玄冰草,也毁了祁慕寒最后一丝希望。
那一日,也成了公孙薇最大的噩梦。
从那以后,她没有一夜能睡好,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第一时间就是去找枕畔的祁慕寒,直到确认祁慕寒还活着,才勉强松一口气。
祁慕寒多次要与她谈这件事,但每次一开口,公孙薇都果断拒绝。
仿佛只要她不去谈,这近在眼前的死别,就永远不会发生一样。
祁慕寒身边的人都清楚——他的时间已是倒数。
现在还未倒下,不过是由战前所服的那一枚药丸,吊着一口气而已。
那段时间里,苏冕与苏炙夜轮流上阵,耗了大半功力,试图为祁慕寒再压下体内的毒素,可公孙薇从他们的表情里,都看出这已是无用功。
苏冕试了一段时间,也释然了、放弃了,对公孙薇等人道:“生死有命。如今天下已平,我这徒儿,也算是得尝所愿。此生也是无憾了。”
说罢,翩然离开,大有事了拂衣去的洒脱,差点没把公孙薇气死。
祁慕寒逐渐放下朝政,要同公孙薇一同好好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无奈公孙薇总是拒绝他的邀约,每日醒来第一件事,除了查看他的呼吸,就是去“骚扰”他的暗卫。
她发散他的一千暗卫,到全国各地去搜找八角玄冰草,大有找不到,提着脑袋来见的气势。
连同苏炙夜与齐凌,也都被公孙薇连下命令:给我派人出去找,若找不到,一个收缴腰间长剑,一个端了那装满发明的暗巷小屋。
苏炙夜腰间的宝贝长剑,比他的命还重要;齐凌在暗巷子里的那小屋,拥有他视若珍宝的发明。两人被准确拿捏七寸,只得乖乖听令。
如此,忙碌了一个月有余,终是毫无进展。
而祁慕寒已经肉眼可见的,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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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祁慕寒道出“对不起”三个字,只能伸手,为她拭去眼泪。
谁能明白,被留下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
他已经从苏冕和宋红玉身上看到过,后来,也从玉妩颜与苏豫身上看到过。
公孙薇一直在拒绝面对,而他一直在尝试告别。他担心自己离去以后,她难以承受,只能选择这个“狼来了”的笨办法,让她一点点地去适应、去面对。
如今公孙薇在他面前潸然泪下,他才发现,他比她更痛、更不舍。
“要是你放弃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公孙薇哭得身子颤抖。
祁慕寒将她的脑袋按起怀里,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别哭。我不是还在吗?”
他控制住自己的语调,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朕答应你,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公孙薇抽噎着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重复他的话:“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祁慕寒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会的。天子之诺,何时不作数了?”
公孙薇在他怀中重重地“嗯”了一声,又举袖拭了拭泪:“我要去见炙夜与齐凌了,我得去问问他们的进展。”
“别慌。”祁慕寒拉住她的袖子,“朕与你一同前去。”
公孙薇正要对他说:好好歇息,我一个人去就行。祁慕寒眨了眨眼,截住她话头:“朕给皇后准备了一个大礼。先去看看?”
公孙薇抽了抽鼻子:“不了,没心情。我先去办正事。”
祁慕寒又拉着她:“不慌,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他狡黠地对她一笑,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化名为韩珏的那段日子,每日挖空心思的重点,就是只顾与她风花雪月地谈恋爱。
纵使那设想中的美好未来,再不会到来,但能与她在这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欢颜度过,也是在对死亡宣告最大的胜利吧。oclic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