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茶工在三生最少的也做了十多年了,一年三季制茶,指尖有永远褪不掉的褐色茶汁,他们对茶叶的了解,比对自个掌心有几道细纹更清楚。
他们虽然从没做过炒青,但凭着与茶叶长久共处的默契,在顾青竹的点拨下,很快便能上手试制,当然没有人能一学就会,都是在不断的纠错中,慢慢摸索。
顾青竹带的人最多,她将他们分成二组,第一组制茶,第二组观看,然后两组再对毛茶点评,找出差距,最终由顾青竹评定好坏,两组如此交替进行,不仅相互找出不足,及时改正,还能有效节省茶叶的消耗。
这样练习了十日后,陆陆续续有人学会了,为保证制出的茶品质统一,每一个正式独立炒茶的茶工,都需经过顾青竹的考核。
顾青竹坚持亲自观看,亲自品尝,二百多人,二百多份茶,就是每盏呡一口,都足以让她茶醉,如此,老任头一天只安排五十人考核,五天后,众人全部合格。
最早的十五人也趁这个时间,将揉捻和烘干技艺学会了,只有韩秋生没有底子,他年轻头脑快,但制茶的技艺,是个熟能生巧的活,要想又快又好,还得继续磨炼。
自此以后,茶香院后院工坊整日茶香四溢,二百多茶工同时十指翻飞炒茶,场面蔚为壮观,顾青竹盯了几天,见一切正常,便交给老任头和熊永年管理。
每每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顾青竹就将慕锦成留下的制茶法子拿出来看,如今那上面的字,她几何已经能倒背如流,她迫切想要试一试。
白茶看着是最简单的,不用杀青,也无需揉捻,只要将采摘下的一芽一叶摊在竹匾里,放在光线不强的地方晾着,待到七八成干的时候,用文火烘干即可。
这有点像山里人将一时吃不掉的新鲜菌菇,晒干保存一样,简单得让顾青竹怀疑这是慕锦成乱写的。
工坊中,炒青开始大规模炒制,茶山上每天都送来七八千斤鲜叶,这一日天气十分晴好,顾青竹取了两百斤鲜叶试制白茶。
右玉春莺熊吉,三个女孩子一起来帮忙,韩秋生被他老子耳提面命,更是不离顾青竹左右,一应重活,都被他包了。
因在山庄上,又都是慕家仆人,这些年轻男女并没有太多扭捏作态,凡事谨守规矩,并无人敢闲话。
大大小小的竹匾晾在廊下树下,上面摊着薄薄一层茶叶,这会儿刚入八月,午间的日头仍旧辣的,右玉将顾青竹劝进屋里,她和春莺守在外面,只要阳光转了向,就赶忙挪动竹匾,不能被阳光直晒茶叶。
待到傍晚,新鲜茶叶被秋风热气带走了水汽,已然萎凋了七八分,顾青竹在炒茶灶上慢慢烘茶。
茶山上每日送来的鲜叶,根本不够二百多人炒制,这会儿,大部分人都歇了,正在分拣茶叶,见顾青竹既不杀青,也不揉捻,就直接烘茶了,遂都跑来看稀奇。
“东家,你这做的啥?”老任头瞅着锅里的茶叶问。
“我就试试,看能出新品不。”顾青竹谦逊地笑。
锅里的茶慢慢变干,只见叶片个个挺直完整,外裹白毫清晰可见,仿佛是一个绿妆素裹的美人。
“这茶叶又香又好看!”
“嗯嗯嗯,就是不知叫啥名?”
……
茶工们围在旁边,一边盯着看,一边小声讨论,只等着干茶出锅。
半盏茶后,顾青竹将茶叶拢到小箩里。
顾青竹比茶工们更急切“秋生,取热水和茶盏来。”
“嗳!”韩秋生飞跑着去了,不大会儿,又跑了回来,手里多了暖壶和茶盏。
顾青竹拨了几颗茶叶,冲入热水,众人的目光俱都紧盯着杯中茶。
只见肥壮的芽头在热水中上下翻腾,几个沉浮后,在杯底绽放成一簇绿底白绒的花,此时盏中茶汤清澈透亮,散发出清鲜的味道。
顾青竹低头呡了一口,舌尖裹住茶汤,有一点淡淡的苦味,但很快就被回甘取代,一时间,口舌生津。
“东家,啥滋味啊?”老任头将她久不言语,有些担心地问。
“清爽,微苦,味鲜。”顾青竹偏头想了想,总结道。
“那就是成了?!”老任头又惊讶又欢喜,眼角的皱纹堆积起来。
“嗯,算是制出了一种新茶!”顾青竹笑着点了点头。
此刻,她心里疯狂想念慕锦成,若他在,会不会更开心些?
“东家,你快取个名吧。”一旁的茶工七嘴八舌道。
“这制茶法子是三爷留下的,名字也是早起好的,叫白茶。”顾青竹颇有些自豪道。
一旁的茶工竖起大拇指“原来是三爷想出来的,名字真好听!”
韩秋生嬉笑道“白茶泡出来的茶叶是白的,炒青泡出来是绿的,茯茶则是黑红色的,那么,东家,可有黄色红色的茶?”
旁边的茶工哄笑“你这个傻小子,你当茶叶开了染色铺子,啥色都能整一个!”
韩秋生嘴硬,仰着脖子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今儿不是制出一种颜色了嘛。”
“你就在这儿白日做梦吧!”一个茶工揉揉他的头,打趣道。
顾青竹笑着摆摆手“秋生说的,也不全是梦,隔几日,咱们说不定就攒齐五色茶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愣住了,转瞬,又齐齐爆出热烈的欢呼声“五色茶,五色茶!”
“大家先别光顾着高兴,先把这些茶烘干吧。”顾青竹抬手压了压。
二百斤鲜叶,除去水分,剩下的并不多了,哪架得住二百多人齐动手,不一会儿,就收拢了干茶,约莫十斤。
顾青竹按慕锦成写的法子,果然制出了白茶,这让她信心大增,对他写的法子也确信无疑。
及到晚间,熊永年将今日的炒青分等级入库,白茶单独存放,相关分量记录在册,现在人手充裕,又是秋茶,每天都能制出三千斤炒青干茶,只是精品茶十分少,十之有一,就很好了。
顾青竹继续探索新的制茶方法,黄茶的闷黄,果然是最难把握的一个环节,慕锦成在纸上着重提到这一点,但他并没有实践过,说来说去,还是要靠顾青竹不断试错,总结经验教训。
俗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对顾青竹而言,遇着南墙,根本不用回头,直接撞穿就好了,她就凭着这股心气,一直坚持着。
茶香院内一角堆积着废弃的茶叶,已经没人脚踝了,闷黄时间掌控不好,这茶既成不了黄茶,也回不到炒青,只能倒掉,十分可惜。
经过整整三天不停试验,顾青竹终于在一天晚上领悟到了闷黄的要诀,她兴奋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第二日一早,顾青竹再次准备动手制黄茶,老任头有些舍不得,只抠抠搜搜给了她五十斤鲜叶。
制黄茶,第一步是杀青,顾青竹轻车熟路,而后是趁着热乎的水汽,将茶叶装在竹篓里,再在外面裹上一层粗麻布,待一个时辰后,茶叶就会因为热气焐的原因变成黄色,这就是黄茶最关键的一步——闷黄。
这一次揭开粗麻布,入眼一片鹅黄,几近完美,顾青竹忙将竹篓里的茶倒出来,摊开,等着烘干,若是持续捂着,内里只怕又要闷过了。
自打顾青竹开始制黄茶,几乎每次都没走到烘茶这一步,就宣告失败了,今日老任头见顾青竹要烘茶,立时走了过来问“今儿成了?”
“你瞧瞧,这颜色如何?”顾青竹将装茶叶的小箩往他面前一伸。
“茶叶是黄了,不知茶汤如何?”老任头眨巴着眼睛,有些不确信道。
“这还不容易,待我炒一捧来尝。”顾青竹笑着说。
两刻钟后,顾青竹面前已经有了一盏黄茶黄汤的茶汁,众人围观,这茶的香气不似之前任何一种,而是有股子嫩玉米的甜味,这看着,怎么也不像是茶呀,众人齐齐缄默,没人说话。
“我先喝一口。”顾青竹端起茶盏,打破沉默。
“要不,老头儿我来喝?”老任头拍拍胸脯道。
顾青竹摇摇头“放心,没事的。”
甜玉米味儿是黄茶标志性的特征,这是慕锦成特别说明的,顾青竹当初看的时候,也觉得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茶叶怎么能是甜玉米味道呢。
而今,真真切切闻到这个味道,好似走丢的小孩,见到家里的大门,倍感亲切。
茶汁入口,绵柔、舒缓、醇香,像听一位经历过漫长世事变迁的老人讲故事,平淡的,却又处处惊雷,而杯底那一抹玉米甜香,更令人沉醉流连。
老任头紧盯着顾青竹看,只怕她将茶汁吐出来,隔了会儿,见她又连喝了几口,显然味道不错。
这茶算是制成了。
白茶、黄茶先后试制成功,顾青竹决定试试红茶,按慕锦成的说法,这是发酵茶,而黄茶只是微发酵,也许等她制出红茶,到时,复制茯茶的诸多问题,也许就会迎刃而解了。
顾青竹特意让茶山上养了一天茶芽,隔天采来的,茶叶茶梗都长些,红茶第一步用的白茶的萎凋手法,却不用七八成干,只要叶面变软即可,然后揉捻,因着没有杀青,硬揉十分耗费体力,幸而她只试制二十斤,老任头几个来回,就帮她揉好了。
将茶胚装入竹篓,包上粗麻布,红茶变色的时间要长些,从中午到晚上,足足要等三个时辰。
若说黄茶一定要控制闷黄的时间,是为了保住茶叶刚刚好的颜色,那么红茶对这个就没有那么苛刻,因为没有经过高温的茶,再变,也成不了黑的。
三个时辰了后,茶叶完美变色,剩下的烘干,半点问题都没有。
顾青竹没想到,这茶制得如此轻松易得,不禁对它的味道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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