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态度实在蛮横,慕绍堂有些尴尬:“这……”
他的话没说出口,今儿是三生的喜日子,他不想触霉头,少不得忍了忍。
“慕老爷,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我把丑话说在前头,皇差不是人人都能办的,办得好,有赏,金银珠宝皆大欢喜,办不好,也有赏,坐牢砍头家破人亡!
当然啦,至于这个好与不好,可由不得你申辩,就像这官文,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要我看啊,还是赶紧签了好,若你不签,今儿茶叶便不能封箱,这趟皇差可就算黄了,上头要是怪罪下来,恕本官护不住你!”丁永道接过毛笔,强塞到他手里,一副嫌恶模样。
旁边的差人听见这边的动静,俱都停了手中的活,等着丁永道示意。
顾青竹一直在帮慕明成和韩守义,听见声儿,他们一起望过来,正瞧见慕绍堂躬身赔笑的样子,顾青竹心中一窒,平添了疑惑和不安。
慕明成掸了掸长袍,笑着走上前:“丁副使公务繁忙,还要为三生贡茶的事奔走,必然操心不少,待会儿过了数封了箱,我请大家到三生酒楼喝酒吃饭可好?”
丁永道瞥了眼慕明成,清了清嗓子道:“我虽只是茶马司副使,可正使大人远在燕安城,他老人家既然放心将茶马司交给我管,我自然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再者,我拿了朝廷俸禄,吃苦受累原本是该的,喝酒吃饭,我就算了,只我这帮兄弟,日后还要为三生押送贡茶,二爷自当好好款待。”
慕明成拱手笑道:“丁副使说的是,您今儿当给三生一个感谢的机会,一会儿千万别推辞。”
谭立德领着其他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赶过来圆场:“是呀是呀,丁副使一同去吧,咱们也沾沾喜气!”
丁永道环顾了四周,突然问慕明成:“我上次来就没见着你三弟,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来的?要论喝酒,你们都不行,唯有和三少爷对饮,才得劲儿。”
慕明成脸上浮出一点愧色,压低声音道:“丁副使,你也是知道的,我这弟弟天生顽劣,偏又得家里老祖宗疼爱,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前几日,全家上下为贡茶忙得焦头烂额,他倒好,跑去旁的州县斗鸡遛狗,还被人讨债追到家里来,这不,不堪被我爹责罚,赌气跑出去几日了,到今儿还没找着呢。”
丁永道咧了咧嘴,嘲讽道:“三爷可真是逍遥快活命,有慕老爷和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慕明成连连作揖:“莫说他了吧,慕家往后还要仰仗丁副使多多关照。”
这边闲扯了几句闲话,慕绍堂抓紧草草翻看了那几张纸,大抵都是之乎者也的官话,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丁永道忽然转身问:“慕老爷,你看也看了,时候不早了,你再不签,这贡茶还收不收库了?”
一屋子制好的茶饼炒青,此刻已是箭在弦上,加之,贡茶之名仿若魔咒,已容不得慕绍堂犹豫,他深吸了口气,提笔签名,三个字,一挥而就,只用了短短三息。
丁永道接过纸,吹了吹墨迹未干的字,将笔扔给旁边的差人,大手一挥道:“继续装箱!”
差人们立时行动起来,紧锣密鼓地搬运,慕明成和韩守义陪着清点,盯着装箱贴封条。
丁永道坐在大榆树下临时搭的桌案前,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道:“慕老爷,明儿一早茶马司就要出发了,慕家打算派谁一同前往?”
“锦成不争气,自然是明成,这次为了稳妥起见,韩掌柜也会跟着去,一路上还请丁副使照顾包涵。”慕绍堂拱手道。
春日正午的阳光透过新萌的树叶投下来,丁永道取了帕子在额头上擦了擦汗:“想来你也知道,宁江城的茶马司不比川地的,他们的茶主要用于边境易马,而我们除了官茶还有商茶,最近,正逢春茶旺市,司里有事走不开,押送贡茶的事,我交给了陆丰铭陆掌事,你放心,他是个十分认真谨慎的人。”
他说着,遥手一指正在和慕明成核对数目贴封条的一个差人,慕绍堂望过去,瞧着约莫二十来岁,脸型方正,眉目清晰,看着不像奸佞酷吏。
“多谢丁副使告知。”慕绍堂挥了挥手,庆丰送上来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三生有今日贡茶之选,都是慕老爷多年操持的功劳,我何当重谢!”丁永道微微推了推。
慕绍堂谦逊地说:“丁副使客气了,三生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您提点。”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丁永道用长袖盖住木盒,藏在袖袋中,而后感慨道,“我来任上快一年了,也得了慕家不少支持,日后,咱们还得相互关照才好。”
“是是是,丁副使说的极是!”慕绍堂连连点头。
两人说话间,那边已经完成了交接,陆丰铭和慕明成一起拿了册子过来给丁永道签押。
丁永道拿起册子翻看了一遍,随口道:“陆掌事,可都清点清楚了?”
“是,卑职和慕二爷一起清点的,并无半点错处。”陆丰铭抱拳回道。
“既是你办的,就由你签字画押,这趟差事既然派给你了,从头至尾都该是你操办,将来若是办得好,得了封赏,有这些记录在,也可堵住那些眼高手低之人的悠悠之口。”丁永道将册子还给陆丰铭,挑眉道。
“可这个,好似不符司中规矩!”陆丰铭有些忐忑地说。
“陆掌事,你办差做事样样都好,就这人情练达上还缺些火候,押送贡茶明摆着是立功得赏的好事,慕家更不是小气之人,旁人打破头都想争,你倒还和我讲什么劳什子死规矩。”丁永道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睑,端盏喝茶。
被他一顿呛,陆丰铭犹豫道:“那……我就签了?”
丁永道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茶道:“签签签,我们都看见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般胆小如鼠,以后还让我怎么提拔你?”
陆丰铭签了字,又交给慕绍堂签了,他这才收了册子,躬身退到一旁。
丁永道站起来,虚行一礼:“慕老爷,贡茶收妥,合该立时入库,我就不在此耽搁,告辞了。”
慕明成赶忙开口道:“我即刻就到三生酒楼,恭候丁副使和各位差人大哥赏脸赴宴。”
丁永道负手点头:“今日慕家大喜,你既然盛情相邀,我也不好扫兴,待贡茶办妥入库,我们会去的。”
“谢丁副使赏光!”慕明成笑着行礼。
“走了,走了。”丁永道也不多说,朝装满箱笼的马车队挥挥手。
差人们牵着马鱼贯而走,丁永道出了三生茶行,骑马先行,陆丰铭慢悠悠跟在后面压阵。
三生茶行里,慕绍堂和慕锦成招呼各位来客到三生酒楼宴饮,顾青竹推说头疼,没有跟着前往,卢氏自是知道她要留下照顾慕锦成,遂帮着将女眷都带走了。
不过一个多时辰,闹哄哄的人声就跟退潮的海水似的,全都消失了,留下一片纷乱的脚印和一些茶叶碎屑,后场瞬间安静了,只听见穿堂风吹得空了的库房窗户纸呼啦啦作响。
顾青竹心里莫名感觉空落落的,在院里站了会儿,转身回到临时居所。
“外面人都走了?”慕锦成正努力从床上下来。
“你伤着呢,着急起来做什么?”顾青竹赶忙上前扶住他。
“想起来活动活动,再睡下去,骨头都酥了。”慕锦成缓缓起身。
“你练练也好,咱们晚点也该回府,为着不让旁人知道,进门几步还是要你自个走的。”顾青竹搀着他在屋里慢慢踱行。
慕锦成见顾青竹一脸担忧,为免她担心,玩笑道:“说说看,爹今儿是怎么编排我的?”
“爹今儿被丁永道一顿抢白,我瞧着都难受,多亏二爷机智,才将事情糊弄过去,丁永道果然向二爷问了你,二爷说你被爹打出去,找不着人了。”顾青竹并不觉得好笑,蹙眉回道。
“被打出去的?这下好了,不用装,我这个样子就已很像了。”慕锦成低笑了一声,旋即又问:“丁永道为何事为难爹?”
顾青竹想了想道:“确切的,我也不知道,我远远瞧着是个官文什么的,他不允爹细看,硬逼着签字,不然就不给清点装箱,二爷与他多说了几句话,给爹争取了一些时间,想来约莫不是什么要紧事,爹后来还是签了,丁永道的态度转好,还和爹喝茶聊天来着。”
“什么喝茶聊天,不过是偷偷给他好处,按说慕家一年四季,逢年过节打点的钱也不少,这个丁永道何以就成了钱家的人?”慕锦成有些想不通道。
“或许钱家给的更多?”顾青竹试探着一问。
“怎么可能!你瞧钱家干的都是些什么营生,除了茶行和酒楼勉强上得了台面,烟馆赌场,哪个赚的不是损阴败德的死人钱,至于钱庄放高利贷,万花楼虐待妓子,更是不胜枚举,这样毒辣的人家又能大方到哪里去!”慕锦成不赞成道。
抽烟膏,赌钱都是家破人亡的结局,慕锦成说这是死人钱也不为过。
“那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缘由了。”顾青竹摇摇头。
“你也别为那些烦恼了,今日贡茶顺顺利利入了茶马司的库房,他就和慕家捆在一根绳上了,若是慕家不好,他的乌纱帽恐怕也保不住。”慕锦成吻了吻她的额头,安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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