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羽没有回答。
这本来是一个高三女生最充分的信任,最美好的愿望,也是最大的秘密。
她用这种方式,把真心托付给了他。
他答应了,但没有珍惜。
小时候,听过一句有那么一点古典方向的歌,里面有一句“错把春心付东流,只剩恨与羞。”
她觉得,这句歌所唱出的就是她的心情。
怎么可能不痛苦,怎么可能不羞,又怎么可能不恨?
从外婆那里告别了他,坐在回县城的车上时,她的快乐就几乎让全车的人都感受到了。
因为那时,她的心里装满了想像。
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吗?
她想,从这一次“私奔”开始,她和他的命运就注定要联在一起了,如果他还不爱她,她会想办法让他爱上她,如果他已经爱上了她,她就紧紧的把他锁在她这里,一起相守着,一旦她考上了大学,他就得一起来省城守着她,在学校的旁边,租一间小房子,外婆不知道,父母不知道,老师同学也不一定知道,就他们俩知道,然后,他们会经过忘情的热恋,走向幸福的婚姻……
如果他,还是那么穷,没关系,她会想办法,帮助他把才华变成现金,不管多不多,有就用,不饿肚子就行,其他的,等她毕业,她一定会努力想办法,让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在她的这个想像里,又甜,又浪漫,而又不是遥不可及,这让她非常开心。
可是,这个想像,不到两天就戛然而止。
那时的她,不仅仅是愤怒,也不仅仅是伤心,是羞愤,是绝望,杨凌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像一把刀,扎向了含情脉脉地朝他微笑着的她。
听到樊叔这么问,刘思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种埋在心底的伤,她实在没有勇气自己揭出来。
樊叔说“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不是他不想去,只是,你外婆阻止了他,你的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你外婆亲口告诉我的,其实,有些事情她也很挣扎,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可能她认为,她的做法就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她说,当她第一次看到杨凌为你画了整整五十幅画时,她当时就只剩下了一种想法,等你学好了画,立刻把他赶走,不给他任何机会,因为她很清楚,恐怕没有任何女孩子,在看到自己被那样画出来时会不动心。”
“那,我外婆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没说,我也问过她,她不愿意回答,她说,在发现这些画时,她和杨凌之间发生了很剧烈的争吵,这是杨凌第一次这么冲动地对待她,对她来说这很受伤,所以她不想提。只是从那时开始,她跟杨凌的矛盾,好像也越来越深,到她偷听到你和杨凌的谈话,你要求杨凌陪你去省城而杨凌竟然答应了时,她对杨凌彻底失望了,她认为,你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你太单纯,所以你提出这个要求没有错,错就错在杨凌是一个比你大了那么多的男人,他不应该利用小女孩的单纯……”
思羽想起来了,难怪那天杨凌答应得那么勉强,原来是另有原因。
“所以,第二天,当杨凌偷偷溜去车站,上了去县城的客车时,她跟了出去,然后要求杨凌立刻下车跟她回去,杨凌立刻拒绝了,他说,他没有办法做一件违背承诺的事,因为对有些人来说,承诺重于泰山,可是张医生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杨凌落泪下跪,求他回去。杨凌没有办法,只能回去了,这就是他违约的原因。你想想,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下跪,他还能做什么?”
刘思羽心乱如麻,这件事柏崇林是说过的,可是那时他只是猜测,现在樊叔转述的是外婆的话,这彻底证实了那个猜测。他没有骗她,哪怕他心里可能是充满了挣扎
樊叔说“张医生说,其实她把杨凌逼回来,双方已经彻底撕破了脸,杨凌被她伤透了心,但是杨凌也彻底失去了张医生的信任,回来之后,一直到第二天,在接到你的电话之前,杨凌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她跟你说的那些话,并不是杨凌要她说的,是她自己为了阻止你继续喜欢他而编出来的,她说,她说出那些话时,杨凌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表情一样,很吓人,她都有点怕,然后,在她挂断电话之后,杨凌非常冲动地,完全爆发了,他和张医生再一次吵起来了,程度上更激烈……”
大家都感到非常意外,这不是大家印象里的阿森,印象里的阿森,对于外界的声音,是几乎拒绝的,不吵不闹,不争不抢,没想到他也有情绪这么失控的时候。
樊星说“你知道吵了些什么吗?”
樊叔说“不知道,张医生也是不愿意回忆这次争吵,对于她来说,杨凌的到来,其实不仅仅是帮助到了刘思羽,也帮到了她,开心的不仅仅是思羽,她也一样暗地里非常开心。”
樊叔喝了一口汤,续道“张医生有一儿一女,儿子是一名军人,在反击战时当了很有前途的汽车兵,结果误入雷区,不幸离开了,几年前丈夫也身亡了,她成了一个孤单的老人,这时,一个那么懂礼貌,那么有修养,并且脾气那么温和的杨凌来到她身边,陪伴她生活,她怎么可能不开心,她有时甚至还觉得,杨凌可能就是儿子转世的,老天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让转世后的儿子来找到她,陪伴她……”
“医生也这么迷信的吗?”樊星感到有点惊讶。
“比她迷信的医生多得是,你不知道而已,反正那一段时间,张医生表面上没有表现出很热情,实际上心里是把杨凌当成了亲人的,杨凌跟她闹翻,撕毁的不仅是杨凌,张医生也一样被撕毁了,她的幻想破灭了,她从此得重新成为一个没人陪伴的孤寡老人。她并不想这样,只是思羽的前途,才是最实际的利益,为了思羽,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她不能因为一时不忍心,就放任思羽跟一个流浪画家走。当她拿了杨凌留给她的那张银行卡,查到银行卡的余额时,她就已经后悔了。她此前相信了思羽的说法,以为卡上只有50元,没想到是50万元,而杨凌对于这50万元的态度,让她感觉到,他绝不会是普通的流浪汉。”
“他为什么要留50万元给我外婆?”
“因为那批画,那一顿争吵,激怒了你外婆,她放火烧画,杨凌把火扑来了,可是烧仍然被烧了整整七张,杨凌非常心疼,他把那张卡给了你外婆,说算是保管费,时机合适之后,他一定会回来取那些画,只要把这些画帮他保管好,这里的钱,就是你外婆的。”
尤阿姨说“阿森喜欢画,但不喜欢留画,除非是特别满意的画,他才会留下来,他珍惜这一批画,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画,更是因为人吧,小刘,他可能,是真的很喜欢你吧。”
大家都点头。
刘思羽悄悄地擦掉了泪水,对樊叔说“谢谢您让我知道了这些,我已经不恨他了。”
樊叔说“那你会不会,还能喜欢他?”
这句话问得坦率,很多人都想知道,但是谁都没想过樊叔会直接问出来。
刘思羽咬了咬嘴唇,说道“我想,恐怕没必要了吧,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他也忘了我了。但我不说谎,我心里是开心的,至少不觉得难堪了,至少我知道,他曾经为我做过这些,我很知足了。他后来还爱不爱我,我不奢求,他这么好的人,肯定能遇到更值得他爱的人。”
尤阿姨说“小刘,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是我的心里话。他如果只是一个没人爱的流浪画家,很需要我,那我反而放不下他,因为我会牵挂他,但他不是,他有花不完的钱,有数不清的人愿意爱他,有没有我,对他来说其实都没有关系,我想这可能是他后来想通了,就不再来找我的原因吧,我理解……我呢,也不是一个喜欢高攀的人,所以,就这样吧,知道他爱过我,已经够了。”她挟了一个菜,坦然地送入嘴里。
尤阿姨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也挟了一个菜,慢慢地吃着。
其他人也各自挟菜吃着,一时都没有作声。
旁边电视和音响,还在联合播放着那动人的v,赵咏华在温柔地唱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到哪里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里的宝……”
就在这时,只听到一个服务生走了进来,说道“柏董,前台说有一位客人要来找您,问您方便不方便……”
柏崇林说“我不是说了吗,我这是家宴,不接受任何外人打扰。”
服务生说“是,前台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人说,他就是您的家人。”
大家全都停止吃饭,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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