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这弟弟,足够坚强。
如果他不够坚强,他早就放弃了。
他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放下了这个年龄段,一个富商公子常有的潇洒、豪迈、奢侈、骄横,却背上了指责、猜疑、不公还有思念和伤痛,带着一个濒危的商团,负重前行,每走一步,都是挣扎,父亲长逝,兄长远离,女友分手,他的至爱只剩下了母亲,母亲需要他支撑,他不能再失去母亲了。
他忙得没有时间质问苍天,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公平?为什么明明谁也没做错,给了的幸福,却还要撕毁?
其实,他真的很累啊,不是因为辛苦,而是因为没有亲人可以依靠。
对于他来说,在商场上再辛苦,那也是他的战场,赢得一次胜利,收获一次掌声,相当于在作业中得到一次+,在考试中得到一次优秀。
但是一次又一次面对无端的指责、猜疑,他需要来自亲人的勇气,他需要他们告诉他,他做的一切是对的。
父亲创业也辛苦,但是至少有一整个家在支撑他。
而他的守业比父亲还要辛苦,创业阶段忽略的那些小毛病,现在都发展成了坏掉的皮肉,每剜掉一块,都要勇气和智慧,但这时,没有一个亲人能给他支撑。
弟弟需要一个亲人。
现在,等到了。
弟弟看着哥哥,浓密的胡子加上病中的憔悴,削弱了他近三分之一的帅气,却额外添加了近三分之一的年龄。
可哥哥依然是哥哥。
弟弟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
哥哥也看着弟弟,眼神里是一样的酸楚。
背起包裹,悄然离去的那天,他就想,再见会在何时?从此之后,他每一次回家,不管是下车还是下飞机,走出站,会不会,都不再有一个妇女,一个帅哥,还在站点微笑着等他?
其实不想走,其实想留下。
可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他的肩膀,背不起柏氏集团的暴风骤雨。
还好,他比自己想像的要坚强,要顽强。
最主要的是,他因为一个女孩,打开了他人生的另一扇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世界,不再只有亲人了。
但他还是会想自己的亲人,会在每一次走出车站时,羡慕那些有家人前来迎接的归人,会想到若干年前,他也享有这样的待遇。
人生能有几个亲人?
他知道,接连失去两个亲人,对于一个家来说有多不幸。
他想告诉他们以真相,可是他不能。
富贵的天才的人生,原来也不是一帆风顺,原来也一样充满无奈。
就把这,当成是一次长时间的秘密留学吧。
其实他也一样想念他们,想念那些记忆里的饭菜……
所以,那天晚上,他一边听着女孩的语音,一边吃着久违的糖醋排骨时,他被一种幸福的感觉塞满了身心,独自坐在房间里,一时居然泪流满面。
其实他要的,真的是很简单。
耳边有这样一个声音,嘴里有这样一种味道。
当然,身边,有那么几个人就好了。
已经近在咫尺,但他不能去见他们。无奈不断的人生,这只是无奈之一。
但他不是不想见,回来的当天深夜,他驾车到了家的小区边上,隔着窗玻璃看着,内心满是惆怅。
六年过去,景物依旧,人事已非。不要说吃那吃惯了的味道了,就是听一听唠叨和抱怨,也变得如此奢侈。
现在,弟弟来到了面前。
六年后,他模样未变,只是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阳光灿烂的感觉,多了一种深刻和隐忍。
这就是成熟了吧。
但,也可能是岁月的颜料,涂抹到脸上的凄怆,鲜亮的颜色,慢慢走向灰暗。
真的想告诉他,他有多爱这个家,多爱他和不是生身胜似生身的妈妈。
可惜啊,现在,还不是可以直接坦诚相见的时候。如果是,他早就回家了。
“哥,怎么生病了?”弟弟说。很自然,不像是六年没见面的人说的话。
哥哥的嘴动了动,说:“你是在问我吗?”
“你是我哥,我当然是问你啦。”
“你真的认识我吗,我名叫杨凌,我没有兄弟。”哥哥冷峻地说。
弟弟愕然:“哥,你没有失忆吧?”
“没有。”
“你不记得我是谁?”
“没有印象。”
“柏崇林。”
“那我知道,久仰大名,柏氏集团的董事长。”
“不敢,只是代理董事长,代理的是我哥柏崇森。”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叫我哥,难道你认为我是柏崇森?我们长得很像吗?”
“……”谁能想到,这一次,首先被说到无言以对的,会是当年口若悬河的弟弟?
“我很喜欢柏崇森,但显然我不是他。”
弟弟楞住了,这滴水不漏的回答。
不可能不是他,但他为什么这么说?
这五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有点崩溃地问:“哥,你怎么能这样,妈因为你得抑郁症了你知道吗?”
哥哥的脸凝固了一下,一会儿才说:“你真的是认错了人……”
“我不会弄错。”弟弟固执地说。
“是弄错了。”
“哥,我找了你整整六年,找到你很不容易,你别跟我玩这个了,我们都累了,妈得了抑郁症,我也长期亚健康,你自己也……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那张空椅子,已经闲了六年了哥,现在每一顿饭,对妈来说,那张空椅子都是一次折磨,跟我回家,行吗,妈已经不年轻了,让她开心安度余生,行吗?”
弟弟说得非常激动,眼睛紧盯着哥哥的眼睛,想从中读出他的迷离和痛楚。
哥哥却闭倦倦地闭上了眼睛:“抱歉,我叫杨凌,职业是一名教师,我不是你哥。”
一旁的姑娘手足无措,她猜到了开头,猜不到过程是这样,更猜不出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哥你告诉我。”弟弟的情绪终于有点儿失控了。
“我告诉不了你什么,你刚才说,你的妈妈得了抑郁症?”
“是。”弟弟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
“严重吗?”
“曾经严重,长期吃药。现在好很多了,如果保持不受重大刺激,基本上可以不复发,如果有良性刺激,可能就会迅速痊愈。”
哥哥轻轻地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她,需要什么样的良性刺激?”
“我想最好的刺激,莫过于她那久别的孩子回到身边吧。”
“请你回去告诉你妈妈,她那么爱孩子,孩子当然也会爱她,只是每个人爱的方式不一样,我想,她爱着的孩子,一定希望她健健康康的,她可以尝试着,以乐观的心态等下去,相信她的孩子肯定会回家……”
“什么叫以乐观的心态,就是,自己骗自己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就是一定要相信,等孩子认为可以回家的时候,他就回家了,那样才是真的爱她。”
“什么时候才是可以回家的时候?”
“也就是,当一切麻烦都消失的时候吧,他不回去,一定是因为有很多麻烦还没消失,他回来,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我认为,你的哥哥并不傻,他会权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