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公输鱼这副样子,雨隹不禁抿嘴一笑——
今夜,他心里是郁郁的不畅快。毕竟,他大义冲上去替公输鱼挡箭,闹到最后才知,放箭的人根本就是公输鱼自己。如此,他便生出了被骗的感觉。不过,细想想又有什么好气的,人家公输鱼设局本也不是为了骗他,是他自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而且,公输鱼也已经在第一时间赶去营救了。
公输鱼说得没错,他被楣夫人钦点接替紫雕,本就有很多人不服,就连手下之人也多是面上恭敬、背地里白眼,今夜之局成与不成两可,不告诉他也是不想他再往这浑水里跳,以免日后的处境更糟。还有,刚才公输鱼以眼神暗示他出招,是给他机会在众人面前展示精绝暗器手段,另外,秘密调查紫雕真实死因之事乃公输鱼所为,公输鱼却是将此功劳当众安在了他的头上,让众人实实对他刮目相看了一把。这对他树立威信、坐稳紫雕的位置,可是大有帮助的……
雨隹身体里那一半精于算计的“商人血”觉得这笔账可以算是扯平了。
遂,他叹了口气,也便释然了,“既然你明日还要见人,那这两巴掌,就暂且先免了吧。”
公输鱼即刻跳脚粲然,非常浮夸地施了一礼“鱼多谢雨隹兄暂免两巴掌之恩!来日定当鞍前马后效猫犬之劳,已报雨隹兄大德!”
“罢了,你还是留着你的‘猫犬之劳’,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做吧。整合帝都耳目网,这才只算是走出了一小步。你打着晋王即将兵临城下的幌子,暂停四城消息集散中心的一切工作,清点梳理人员、重布线路格局,这可不是小工程,以黄隼的威望和势力,是可以牵头去做,但若说总揽重组,他明显是能力不足。之前咱们就说过,要想真的实现最终的四城联通、消息共享,必须得有一个能够坐镇总揽全局、同时把控四城消息、拥有超强脑力的人。这个人,你可寻到了?还有,今夜闹腾到这般地步,你想好如何去跟楣夫人交代了吗?”
“我自知黄隼能力不足,不过是为了给他点事做,让他没空自怜自绝,而且,让他去牵头重组,总是要比你我出面便宜得多。至于那个超强脑力的人,还有姑母方面……哎呀雨隹兄,这血雨腥风地刚刚杀完一场,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啊?噼里啪啦又把一大堆的麻烦事儿推到我面前,真真是不体贴呢!今天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再大的事也要往后推一推,现在我就只想回去好好地歇息一下!”
雨隹嘴角一翘,“好。你做事自有章法,料想应是心中存了打算,我就不再赘言了。若是有需要用到愚兄的地方,言语即是。如此,便早点回去安歇吧。”
“是。雨隹兄夜安!”公输鱼乖巧地施礼作别,恭送雨隹。
看着雨隹进了木记金玉铺子的门,公输鱼方才收了脸上的卖乖笑容
她的整个人生,唯以复仇大计为要,她总是在经意或者不经意地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之人。有些人不会让她有感觉,但有些人却是能够让她感觉不适。比如今晚,利用雨隹,就让她感觉到了深深的歉疚。尤其刚刚雨隹走进铺子里去的那几步,明显是因为知晓她在后面看,便忍着伤痛刻意挺直脊背、假装身上那些伤口不存在。可他越是如此,公输鱼越是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使劲抓着。
故,今晚事成,公输鱼并没有任何喜悦,唯剩怆然落寞。
然,她又哪里有时间细细地去品味这怆然落寞?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呢。刚刚她跟雨隹说要喘口气歇息一下,麻烦事都往后推一推,不过是在安慰雨隹,让雨隹放心回去养伤罢了,至于她,自然是要马不停蹄地赶赴下一个属于她的“沙场”……
“走。”清冷如雪的声音飘在身后。
公输鱼回神,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班九,点点头,“是该走了,这个时间刚刚好。”随即,便跟着班九一起,步入了深远的幽暗中。
木记金玉铺子里,雨隹进门后并没有回厢房,而是一直就站在门板后面,透过门缝看着门外的公输鱼。唯见那青衣少年,在暗夜风影里,勾勒出了一抹最坚韧的纤细。
忽地回想起了初见时的情形。在凤府夜宴上,耀目少年自信睥睨,踏着万众瞩目,穿花而出,朝着他走来,是为应战。那时,他立于湘王身边,看着前来应战的穿花少年。若弦月新升,那般明媚,若檐落新雨,滴触心弦。初识心动,却因立场不同只得以命相搏。两厢缠斗间,少年激他、逗他,将他逼入绝境,却又暗中助他绝地求生。倚月庐的假山地道里,他将纯金软甲相赠。少年新衣在身,欢悦旋转,万般明艳华彩,尤是那忘情一笑,暖了一颗孤绝二十年的侠士之心。
随着越走越近,他对这少年的了解也是越来越深,方知,那些明媚美好让人心生暖意的笑容背后,竟是隐藏着太多的沉重与负累。少年单薄的身躯,担着山一般的重责,却是啼笑自然,从不言苦,只是偶尔会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独自饮郁。亦如刚刚,他从门缝里看见的少年眉间那拂不平的暗伤。他想用自己的手替少年遮了所有的伤害,他愿倾尽所有换少年一次真正笑得开怀,然,少年的心并不在他所能到达的江河,少年的心扶摇于辽远的天海之间,那不是他能企及的高远。
亦如今晚,若是他真的能够如愿替公输鱼扛罪身死,自是无憾,但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结果,一张宏大而复杂的网一层层铺展开,他只是做了一枚小小的“问路棋子”,发挥着微不足道的作用,却又让公输鱼负疚不已,即便事成也难以开怀。
原来,他今晚郁郁不悦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被骗、被利用,而是因为,公输鱼于他而言,终究是空中浮月,即便落水,也不过是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影。
青衣少年,心怀天下,百计思量,必是要御马江山,而他,也只能窝在暗室里,默默地为少年改造一支兵刃,探查一味药,分析一种毒。策马同乘陪伴少年身边的,终不会是他。
幽暗沉凝难散,月朗花奇难期。空当的夜,空当的街,三两草叶无风卷落,卷起的是淡淡忧伤,落下的是无名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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