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羲挂念着答应了穆昭要去见穆玉姝,便早早从玉山下来。
计星一路随行,毕竟出了好几次的刺杀事件,还有一伙没弄清楚身份的神秘人在暗中窥伺,计星怎么也不放心姜羲独自下山,非要跟着保护她。
姜羲劝了两句,没用就算了。
她进了樟州城里之后,原想直接去穆府,短暂思忖后,中途扭转了马头,去了一趟姜记糖果铺。
还是一大清早,姜记糖果铺就已经门庭若市,如此景象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谁让姜记有独门制糖的法子,别的商铺都学不过去呢?
看着人声喧闹还排着队的大门口,姜羲记挂着赶时间,找到了糖果铺的大掌柜。
这掌柜是苏策亲自选的,听说原是得罪了人,在樟州走投无路正准备投井了结性命,偏偏碰上了路过的苏策,救了他不说,还给了他这么一个好差事。这大掌柜至此死心塌地地待在了姜记,在盛六郎名头的庇佑下安稳度日,还将自己的才干发挥得淋漓尽致,算是姜记能走到今天的一大功臣。
这位大功臣自然是认得姜羲的,见鲜少露面的姜九郎出现了还有些欣喜,拽着她就要进去转转。
“我来买点东西的。”
“东家要什么东西,我直接让人送过来!”
于是,姜羲动用了特权,避开了排队的环节,还拿了一大袋铺子里当前最火、限量售卖的银丝裹蜜糖,由铺子坐镇的大师傅亲自动手做的,细如发丝的银须缠裹着蜜果,用分格的盒子装得小巧精致,是近些时日来,樟州这些高门大户的女眷们最爱的点心。
限量售卖的点子也是姜羲出的,当时诌了几句饥饿营销,听得大掌柜眉飞色舞,修修改改才有了大云风格的限量版。大掌柜还无师自通,想到这种限量每日都只有一百份,私下不允许售卖,连高门大户想走后门也不行,必须要派下人来排队购买……种种手段,大大刺激了众人的购物欲,姜记糖果铺是越发人潮汹涌。
大掌柜把几盒银丝裹蜜糖塞给姜羲的时候,用了最普通的包装。
“九郎出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被人看见了,有人能为了抢一盒糖争得头破血流的呢!九郎抱着这么多,指不定多少人眼红。”
“我知道。”若不是为了穆玉姝,姜羲也不会做坏了规矩的事情,这种事情做多了,怕是姜记的牌子都得砸。
但是穆玉姝……她离开以后,或许就吃不到了。
姜羲有私心,总想着给她多带点儿,毕竟今日对穆玉姝来说,将是一生铭记的悲伤日子,多吃些甜的,才能压住心头的苦涩。
……姜羲收拾好后,谢过掌柜的,从姜记糖果铺出来就径直去了穆府。
为了避人耳目,穆昭让姜羲到的是穆府侧门,并且早就安排人守在这里。姜羲一到,就有人迎了过来喊姜九郎。
“十三郎一直在等您。”小厮低眉顺眼地说。
姜羲随他一路进了穆府,避开了穆府众人,来到了穆昭独自一人所在的亭子里。
“你来了。”穆昭醉醺醺地抬头看她,亭内桌上散落着酒壶,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了。穆昭醉了还不自知,抱着酒壶傻乎乎地冲姜羲笑,“你来了就好,那傻丫头肯定盼着临走之前见你一面的……”
“你怎么不想想,万一她怨我呢,你不就好心办坏事了?”姜羲在穆昭旁边坐了下来,取了一个酒杯为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她才不会,她就是个傻丫头,笨丫头!”穆昭数落了几句,又哽咽着说,“我四婶与两位哥哥,也要在今日上路了。穆十四娘……也要香消玉殒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十四娘这个妹妹了,而从她跨出府门开始,她就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叫我一声十三哥了。”
他把头埋在臂弯里,素来精心打理的发髻早就松散的乱开。
他眸光潋滟隐有水光,一身的素白宛若披麻戴孝,其实按照规矩,穆府的人是不能给穆彻一家戴孝的——但是穆昭还是用了自己的方式来准备这场吊唁。
这样的穆昭,素净如洗掉了周身铅华,再无平日的繁花盛锦。
“但她至少活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是啊,不幸中的万幸。”穆昭笑了一阵,叫人打来水洗了脸后,起身,“跟我走吧,带你去十四娘的院子……你手里提着什么?”
“姜记的银丝裹蜜糖。”
“嗯?这是十四娘最爱吃的。”
姜羲倒是没想到,这是误打误撞了。
“不过,你知道十四娘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银丝裹蜜糖的吗?”
“……不知道。”
“是在我告诉她,那姜记的姜,是你的姜之后,她崇拜你得很,从此就爱上了姜记独有的银丝裹蜜糖。”
姜羲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穆昭沉默地拍拍她肩膀,然后领着她一路来到一处院落外。这里原本应该有众人把手的,但现在却寂寥零落,连院里的海棠都谢了一地春红,说不出的冷清。
“海棠都谢了。”穆昭说着这话,却颇有感触地看着院子里满地的海棠绯红。
若是以前,海棠花落了,穆玉姝早就兴冲冲地将它们全部收拾起来,还说要用它们来做糕点,做好的糕点会送给全府上下吃,年年如此。
但是今年,海棠花零落得凄惨,却没人收拾它了。
或者,是收拾的人没心情了。
穆昭念及过去的叹气,姜羲听在耳里,也没机会与问他叹什么气。她隔着重重花影,看到了倚窗而坐的消瘦身影,也怔怔地向她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到一起,互相都有一些始料未及。
“十四娘?”
“她……她怎么来了?”坐在窗边的穆玉姝慌慌张张地起身,还不小心踢翻了绣墩,闹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
穆昭也被这动静牵引着回过神来:“她这是太激动了。”
他话音没落,穆玉姝就提着裙子小跑着出来。
“十三哥你不要乱说。”她拧眉道。
穆昭摆摆手,表示自己先行离去的时候,姜羲和穆玉姝都没有说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走了,连婢女下人都屏退了,院子的海棠花林里只剩下几步之遥的姜羲与穆玉姝。
“抱歉,你身上金髓的存在,是我告诉四皇子的。也是我最开始猜疑的你阿爹,让四皇子开始调查他的。”姜羲开口就说。
穆玉姝眉目寂寥,问她:“……你现在向我道歉,是你后悔了吗?”
“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背负了太多人命债,该他还的。”姜羲低低说道,却并未提及太多穆彻的罪行,哪怕这会让她的言语缺乏根据,那她也不想破坏穆玉姝心里关于高大如山的父亲的形象。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跟我说抱歉呢?”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姜羲愣在了那里。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穆玉姝却冲她扯出一抹灿烂若骄阳的笑容,唯独眼角挂着泪花:“做错了的人是我阿爹,不是你啊,你又为什么要说道歉呢?”
“我只是……”
“我从没有怪过你,也没觉得你做错。”穆玉姝灿烂的笑容里染上悲怆的色彩,“在知道我阿爹做的那些事情后,我去了解过,也去看过。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原来待我那么好的阿爹,对我来说光明伟大的阿爹啊,对别人来说就是残忍的刽子手……”
一层层画面在她眼前浮现,穆玉姝想起那些凄惨的、悲苦的、满目血腥的人生。
那里面又有多少阿爹的罪孽?
穆玉姝轻柔的声音落在姜羲耳里,却皆化作沉重,沉甸甸地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你阿爹的罪行,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我真的无辜吗?”穆玉姝捂脸似笑似哭,从脖子里扯出那块金髓,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现在被她从脖子上扯了下来。她望着玉佩,眼底水光盈盈,“我从小体弱多病,长大了也是三天两头的生病,阿爹怕我挨不过去,没多久就找了这块金髓回来……你说,它会不会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呢?”
姜羲无声叹息,穆玉姝还真如穆昭所说的,是个傻丫头。
看她愧疚难安的样子,竟然把穆彻造下这么多罪恶的根源算在了自己身上。
“坏的从来不是东西,而是人心。在这块金髓之前,他就已经与杨志源合作多年了。”姜羲从穆玉姝手上拿过那块金髓,给穆玉姝挂在脖子上,“这是天生的灵物,不应该被肮脏的人心**所玷污,你戴着它,它会保佑你此生平平安安,从此无忧。”
穆玉姝任由金髓挂了回去之后,低头看了看,随即笑了。
“你能抱抱我吗?”她就要踏上独自离开的道路了……她怕冷。
姜羲短暂迟疑了。
没等她说话,裹挟着香风的娇小身体就撞进了她的怀里,惊起一地零落花瓣。
“可惜,我们再也不能去看云朝山的海棠了。”
兜兜转转这么久,她们到底还是错过了那场盛大绚烂的云朝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