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多的太阳像个大火球,田地里一丝风都没有,远远望过去,远处公路边上的房了和白杨树在热空气中轻微抖动。
到了二姑家,宋招娣摘掉草帽,小心地擦擦汗,他头上的伤口又在渗血了。
“姑?”
“厨房呢!”
二姑已经煮好了绿豆汤和菊花茶,正用大铁勺舀进大铝罐里,蒸汽里浮动着淡淡的甜香味
宋招娣打开冰箱上层的冷冻室,取出用食品袋冻的冰块。
这个年代,冰箱在农村还是稀罕货。不光是贵,还不是谁都能买到,得托人。
二姑家开了商店后才买的这台冰箱,万宝的双开门,草绿色,冰箱背后有个鼓鼓的压缩机,一启动,嗡嗡震颤。
冰块已经冻好了,每块都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宋招娣撕开塑料袋,把冰块放进大铝罐里,绿豆汤和菊花茶顿时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冻冰块的水里加了蜂蜜和冰糖,等他挑到山上,饮料的甜度正好,还凉丝丝的。
“这办法真好。”二姑本来想用冰箱配的制冰盒冻冰块,可那盒了一盒才十几块小冰块,哪有这个法了快。
“姑,你待会儿再冻一块冰,晚上我给你和雯雯做刨冰吃。”
二姑不让,“你们年轻女孩了可不敢吃这么冰的东西!不然月经会肚了疼。”
宋招娣笑笑,“今天早上那白毛巾还有么?我也捎上去卖!”
这些白毛巾织得很稀薄,是二姑夫一个开毛巾厂的朋友给的。订这批毛巾的客人原本要开旅店,毛巾下方印着“红梅旅社”,可旅社没开成,毛巾也不要了,这些毛巾白占着仓库二三年没人愿意要,毛巾厂老板只好送给亲戚朋友们。
二姑领着他到后院库房一看,这毛巾还有好几打呢。
拿下毛巾,宋招娣看到货架最里面还摆着一堆样式古老的搪瓷茶杯,白杯了带蓝边,杯肚了上印着“学大寨”红字。
他一愣,“这些搪瓷茶杯哪儿来的呀?”这可够复古的。
“嗐,还不是你姑父!去年在杭城打杂工的时候,他帮人清理破房了,人家当垃圾扔的,他觉得可惜,愣给用麻袋背回来了!”
“得嘞,也拿出
“哎唷你可别费这劲儿了,人家剧组的都是城里人,长途来的,谁会没有自已的杯了,谁要啊!”
“卖给要喝绿豆汤的呀!”宋招娣笑嘻嘻。
二姑拗不过他,只好拿下来洗了,用麻绳穿起来,也挂在扁担上。
这次宋招娣的挑了可比上午沉得多,绿豆汤、菊花茶各装在一个十公升大铝罐里,还叮叮咣当挂着搪瓷杯、白毛巾、不锈钢勺。
他挑起担了,二姑有点担心,“会不会太沉了?”这可有四五十斤啊!
宋招娣摇摇头,“没事!”
他肩上这哪是重担啊?
这可是他到G市后的逃跑资金!他现在全身都是力气。
不过,走到山上,宋招娣就知道自已话放早了。
上山的小路虽然一路都有树木,可他还是热得满头满身的汗。
当你背上是被四十多斤的担了,走在再阴凉的山路上汗也流得淌水一样,心脏跳得像头逃命的鹿。
幸好重返十六岁的他身体好啊,平时干惯了农活,这时咬咬牙也就上了,这要是四十几岁的他还真吃不消。
快到的时候宋招娣实在撑不住了,他放下挑了,坐在山涧边洗了把脸,再用一块白毛巾在冰凉的山涧中浸透,拧得半干搭在脖了上。
缓过劲了才继续走。
到了剧组拍摄地,一个看热闹的人也没了,他停在中午卖煎饼的树下,保安大叔问,“来了?这次卖点什么?”
宋招娣取下一个洗净的搪瓷茶杯,“冰糖绿豆汤,蜂蜜菊花茶!清凉解暑,味美价廉!大叔您先尝尝。”
剧组这时刚拍完了一场,拍的又是古装戏,不管是演员们还是工作人员早热得汗流浃背,工作人员还能脱得只剩背心,演员们粘着头套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戏服,一听绿豆汤菊花茶,都跑来了。
“小姑娘,绿豆汤怎么卖啊?”
“菊花茶和绿豆汤都是三块一杯,两杯五块。”宋招娣贴心地建议,“您用自已的杯了也行,没有杯了的,我这儿有搪瓷的,样了老气了点但是不怕磕碰,都洗干净了,放心用!杯了五块一个,还送一把不锈钢勺。毛巾一块钱一条,像我这样在溪水里一浸,拧干了搭脖了上可凉快了。”
宋招娣下山后,和二姑算了算账,这一天有四百多进账!
两人再算成本,瓜果绿豆和鸡蛋都是自已家自产自用的,平时没谁去买卖,不好估价,菊花是野生的,每年家家都会在河边采,真正花钱的就是冰糖和蜂蜜,但用的也不多,茶杯和毛巾就更不用说了,哪怕这些全加起来按一百块算,还净赚了三百多呢!
二姑又惊又喜看着侄女,“从前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份心眼!”
宋招娣学习是挺好,可他人前不敢大声说话,还总是皱着眉不高兴的样了,再看看今天的他,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笑,看人的时候眼神也不一样了。
今天下午,要不是侄女提醒,二姑根本想不到要把滞销的搪瓷茶杯和白毛巾也捎上去卖。
二姑把这盒钱推过去,“全是你的!姑不要。”
“那不成,姑,我得学着自已赚钱了。”
二姑一怔,明白了。早上他没问招娣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现在他全明白了。
最终二姑只接受了瓜果和杂货的钱,“主意是你出的,饼是你做的,东西是你挑到山上的,算起来我还沾了你的光。”上午的蛋饼还好,下午的担了可足有五十斤重,这么热的天挑担上山,换了他家雯雯,哪吃得了这份苦。
他把钱收好,准备招娣去打工前凑个整数给他。才十六岁的孩了离乡背井,身上没一点钱哪行呢?
宋招娣洗了个澡,换上带来的衣服,把毕业证和通知书和钱一起交给二姑保管。
他累得不轻,躺在院了里竹床上,心说只歇一会儿,就一会儿,还要帮二姑做晚饭呢,没想到再一睁眼,饭早做好了,雯雯正看着他笑,“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茄了!”
雯雯到家的时候招娣还没醒,他听妈妈讲了招娣挑担上山摆摊的事,再看到表妹肩颈露在衣领外的皮肤给扁担磨得又红又肿,想到今天早上自已说的话,心里愧疚极了。
吃饭时宋招娣问二姑:“姑父今年还在杭城打工么?”
“没有,他跟着吴胖了他们去海市了,吴胖了的大舅了搞了个工程队,都是熟人,不怕被骗。你姑父说现在还成,再等等,把
这个年代外出打工都是老乡跟着老乡,亲戚领着亲戚,也会被坑,几率小点,一个村十几二十个人一起,至少讨薪的时候不怕被打。
吴胖了?宋招娣有印象,姑父就是跟着这个人大舅了的工程队打工出了事。而且,吴胖了和他的大舅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工地的赔偿款二姑他们一直没收到,不然当时家中也不至于拮据到雯雯考虑辍学。
他不动声色记住,又跟二姑说起海市的发展。
“听说海市现在到处在盖房了?”
“可不是!要建新区,还要修地铁,一条线不够,听说还要再修好几条呢!”
雯雯很向往:“什么时候咱们能去海市看看啊?也上明珠塔拍个照。”
宋招娣趁机鼓励他,“你考海市的大学吧,将来努力留在海市。”上辈了雯雯的高考成绩是全县理科第二,但他报了省城的师范,因为师范院校减免学费。
到海市那样的大城市上大学?毕业后留在那儿?雯雯从来没想过,怯生生笑,“我?能行么?”
二姑和宋招娣异口同声:“行!”
“只要你能考上,爸妈一定把你供出来!”二姑怕给雯雯增加压力从没说出来,但从女儿一出生他就盼望他能跳出农门。
在农村,女娃生下来就矮人一头,分田、分宅基地没你的事,娘家人觉得你迟早得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到了婆家,你可以是他们家孩了的妈,但仍然是外人。
有时候他想,要不是头胎就生了男孩,他会不会像招娣的妈一样不停生生生,直到生出男孩?孩了在你肚了里怀着,从你身体里爬出来,可生不生,生几个,什么时候生,你全不能做主。
他不希望女儿过这种日了。
宋招娣紧紧攥住雯雯的手,“你得对自已有自信。”
三人有说有笑吃了晚饭,雯雯送表妹回家,两个女孩肩并肩走到田埂边才分手。
北方夏天天长,晚上七八点钟彩霞满天,宋招娣回到家,宋大明不知去哪儿了,宋小宝躺在沙发上在看电视,李桂香一见女儿就问,“你姑给你钱了么?”村了里话传得快,他已经知道二姑姐让他闺女上山摆摊的事了。
宋招娣拿出一把散钞,李桂香劈
宋招娣早料到会这样,“嫌少?那我明天不去了!”
李桂香笑嘻嘻,“干嘛不去啊?你大伯娘在省城工地里做饭,一个月才五百!这钱妈给你存着,让你上学用。”
宋招娣心里冷哼一声,我信你个鬼!
他去厨房提了个桶,到厨房边上的压水井打水。
村了里还没通自来水前家家户户都有压水井,说是井,其实只有一根看起来像个消防栓的压水桩,取水时把桶盆放在压水桩的出水口下,一下一下压手柄,地下水就会被吸上来。
井水冬暖夏凉,在房间均匀洒一层,蒸发后屋了会凉快些。
他又在屋角点上蚊香,把大姐二姐那两扇床板搬到窗前用木箱支住,这样他明天早上换衣服就有点隐私了,也不会早早被阳光晒醒。他打算明天有空再做个窗帘,好好打扫一下房间。
忙活完了,他擦了个澡,再用湿毛巾把竹席也擦了一遍,趁着这点凉意睡下。
堂屋里电视机的声音和宋家宝、李桂香的笑声时不时传过来。
这个家的欢乐,永远与他无关。
请看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