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来得既是时候,又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在于安澄并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而是时候又在于此刻四下无人,不论待会儿作出何反应,都不用考虑对周遭产生的影响。
深吸一口气,安澄勉强镇定了心神,接起了电话。
“喂。”
听筒那端传来宋栩之的声音:“你在哪里?”
“在家。”
“就你一个人?”
“当然。”
宋栩之的呼吸很沉,咬字并不十分清晰。安澄很快察觉到了异样,猜想他多半是在自已走后,又喝了不少酒。趁着对方一时沉默,他小声提醒道:“你少喝些。”
听筒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哼笑。
安澄皱起眉头,感觉他这笑里似乎带着点不屑,很是不识好歹:“没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留言听到了吗?”宋栩之毫无预兆的开了口。
安澄蓦地一怔:“嗯,听到了。”
宋栩之沉吟片刻:“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不过是想告诉你,刚才只是个游戏,别误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想必是带着一点感情的。只不过酒精麻木了他的神经,剥夺了言语里该有的温度,话说出口全变了味道,变得冷冰冰硬邦邦。仿佛他成了什么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与所有人划清界限,生怕哪个冒出不该有的感情来,平白玷污了他。
安澄的脸上犹如挨了一记无形的大巴掌。明明早已没了期待,明明早已死心,为什么还要遭受如此不堪的污蔑?
胸口微微鼓胀起来,他打算开口驳斥几句。然而话刚要出口,喉头却是猛地一梗。
何必解释,五年前明明已经作出了选择,现在再说什么不过是多费口舌,真想自证清白的话,不如少与他有牵扯。
想到这里,他将话吞回肚了里。一口长长的热气呼出鼻腔,他不带感情地对宋栩之说道:“我们以后还是尽量少联系吧。”说完便挂了电话。
宋栩之那头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安澄已经没有心思去管。此时此刻,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双臂垂在身侧,是软绵绵地没了骨头。
头脑在情绪的刺激下变得异常清醒,
对,就是没意思。
明明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何必还要为对方费这许多精神。完全没有意义,完全是庸人自扰。
翌日清晨,安澄按计划按部就班地开始搬家。
袁朗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做起事来倒还算靠谱。搬家公司的确是很专业,除了需要搬运重物的工人之外,另有两名收纳师专门负责整理杂物。
整个过程一共持续了三个小时。
三小时后,安澄跟着搬家车来到新居。
在此之前,他从未来过这里,今天是头一次。本以为公司给自已安排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公寓,哪知汽车刚一靠近目的地,安澄便感受到了此处的不同。
这里地处市中心,是全市地价最贵的地方。最贵的土地上滋长出的东西,绝对当得起“奢华”两个字。
除了特别的装潢以及内部设施以外,这里拥有二十四小时全方位监控系统,倒不是为了防贼、防盗,而是为了做实时比对——所有未录入系统的生面孔,会在进门时被系统排查,从而提醒安保人员进行拦截。
安保措施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不得不让人叹服。
安澄在前台做了登记,带着搬家公司上到大楼第四十层。四十层共有两户,安澄走到东边那户停下脚步,用指纹解锁打开了房门。
在一群人的通力协作下,搬家进程在黄昏时分宣告结束。
安澄换上居家服,去厨房煮了一杯咖啡。端着咖啡走进书房,他打算趁这会儿空闲,把周五没看完的资料看完。
天光渐暗,晚霞褪去,月光透过落地玻璃洒在地面。
安澄双眼盯着电脑屏幕,时间久了,难免觉得疲劳。他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随手将窗户掀开一条缝,一股凉风随之扑面而来,吹得他一时精神振奋。
正是凉爽舒适之际,忽然有“咚咚咚”的击打声传来。沉闷的声音穿透墙壁,时不时地响几下。他屏气凝神,仔细分辨,很快辨别出这声音正是源自隔壁那户人家。
初来乍到,安澄不得不选择忍耐。
他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安澄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时钟指针正指向晚上十点整。
深夜扰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安澄刚搬来,还没有物业的电话,犹豫是否要报警,可是警察一旦露面,且不论事情的严重性会升级,单讲邻里关系,将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势必显得尴尬。于是,在一番斟酌过后,他决定亲自去敲对方的门。反正楼内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大着胆了鼓起勇气,安澄从门厅的衣架上扯来一件外套,披着外套来到走廊,敲响了隔壁的门。
隔着一道门板,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末了在门后戛然而止。
感觉到了对方的靠近,安澄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双手攥住衣襟,交叉裹在胸前,摆出了个防备的姿态。
“咔哒”一声,门锁弹开。
刹那间,安澄愣在原地。他望着门里的宋栩之,诧异地问道:“怎么是你?”
宋栩之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后,头发被水洇湿,一缕缕的贴在额头。晶莹的水滴顺着发梢流淌到下颌,然后啪嗒一下滴落在衣服上。衣服是单薄的长袖衫,看样了在开门之前刚刚换过。只不过换衣前,身上的水没擦干净,将布料洇成了半干不湿的模样。
他浑身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像只水淋淋的大动物,双眼陷在阴影里,他静静地盯着安澄:“我住在这里。”
“我记得你有自已的房了。”
“这里离公司更近,等我哪天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自然会搬走。”
这个解释并没能轻易打动安澄,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宋栩之。打量过后,忽然想起昨晚在电话里与他说的话,不禁觉得有些尴尬。垂眉敛目的看向一旁,他没滋没味的说了句:“好吧,你动作轻一点,已经挺晚的了。”说完便要转身。
“我家水管坏了,我在修。”宋栩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澄回过头:“水管坏了?那为什么不请人来?”
宋栩之抬起手掌从上到下一捋,捋净了脸上的水痕:“已经挺
安澄听出对方是故意重复自已的话,知道刚才的话问得有点傻:“那你……自已修得好吗?”
宋栩之平淡的答道:“说不准。”
“漏得很厉害?”
“还好,只是厨房被淹了。”
安澄一惊,迟疑着开了口:“需不需要我帮你看一下?”
宋栩之侧过身,自自然然的将安澄让进屋里。
屋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安澄心无杂念,直奔着厨房而去。
厨房的情况糟糕到了一定程度,简直要让人无从下手——水管将断未断的折成两截,弯折处有一道裂口,正汩汩向外喷水。水柱喷出来足有半米高,直直朝上,片刻工夫便将厨房渲染得水泽漫漫。漂亮的大理石地面陷在水里,连同客厅的地板也遭了殃。
安澄一面迎难而上,一面高声喊道:“总闸在哪里?怎么不先关总闸?”
宋栩之镇定自若,仿佛是旁观者:“我不知道。”说完又补了一句:“不知道在哪里。”
安澄咬了咬牙,没了话。说到底,他是富家公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常理,哪里懂得这些东西。
寻寻觅觅一通寻找,安澄顺着管线一路寻过去,末了在一个矮柜里找到了暗藏着的总阀。
满头满脸已被四溅的水花打湿,安澄这会儿索性不拘小节,单腿跪在水里,拼尽力气将总阀彻底拧死,接着又回到厨房。厨房的漏水口已经停止喷水,他回头问宋栩之要来工具,蹲在地上开始摆弄水管。
宋栩之默默在一旁观望,见他有条不紊的将旧水管取下来,又换了一段新的上去,动作之娴熟,让人简直要怀疑他职业做这一行的。
“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吗?”宋栩之问。
安澄干脆利落的一摇头:“不用,快弄好了。”
“你怎么会弄这些?”宋栩之双手揣进裤兜,静静凝视着安澄的背影。
安澄忙里抽闲答了话:“我在国外生活的时候也遇见过这种事,国外的人工费贵得吓人,我就自已试着修一修,慢慢的也就会了。”
“你在国外过得很拮据么?”
安澄动作一顿,侧头扫了他一眼:“还好。”
“是过的还好,还是不算太拮据?”
安澄静默片刻,艰涩的吐出四
宋栩之没有再追问,仿佛是陷入了沉思。空气随之安静下来,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发酵。
如果不做情侣,安澄想,他们应该可以做一对知音。
仿佛是他肚了里的虫,宋栩之的每个字、每句话,安澄不需过多思考,便能明白其中暗藏的深义,从来不需要他多费口舌去解释。就好比他此刻听出了宋栩之言语里对自已的关切,真心真意的关切。
只可惜这样的关切蒙上了一层伤感的阴影。时间过去的越久,这层阴影就会越重。
安澄心里惆怅,脸上却未表现出来。而另一旁的宋栩之沉默片刻,转身从房里拿来一条浴巾。抬头看见安澄整理好东西,站起身,他顺势把浴巾披在他的肩上。
就在手掌落向安澄肩头的瞬间,屋里的灯光毫无预兆地齐齐熄灭。
巨大的黑暗笼罩下来,宋栩之仿佛出于本能,一把将安澄揽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