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不隶台察,不受三衙辖制,直接受命于陛下,负责监察朝中百官,尤其在这京师重地,更是在朝廷内外、市井之间布满明线暗线,想要查清一个朝廷官员的人品德行,简直易如反掌。
宋引章没想到盼儿姐真的会拜托顾副使帮忙调查沈如琢之事。
感动之情,一时无以复加。
赵盼儿发现宋引章全程没有听顾千帆介绍,反倒两眼湿润的看向自己,不由面露疑色,将宋引章拉开几步,小声问道,“引章,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些委屈盼儿姐了。”宋引章擦了擦眼角湿润,一脸疼惜道。
“委屈?”赵盼儿更加疑惑了。
宋引章轻声道,“盼儿姐前两天还说着‘人贵在自立,如果事事都要求着顾副使,那跟奴婢有什么区别?今天就为了我求着顾副使,这还不委屈吗?’
“.....”赵盼儿只觉脸皮隐隐发烫,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总不能让她直接告诉宋引章:自立什么的,其实是我随便说说,专门用来糊弄你...
如果能当上进士夫人,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关了茶坊,待在府邸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重获当初失去的尊贵身份,脱离贩夫走卒贱民阶级,哪怕对方是她曾经最恨的皇城司,也无所谓。
“顾副使已是皇城司的二把手,地位仅次司公之下,有他为沈如琢担保,想来这个沈大人对你没什么恶意.....”赵盼儿一边斟酌着言辞,一边转移话题道,“引章,你是怎么想的?”
顾千帆过来找她,本是因为葛招娣和王五之事,一来告诉她这件事乃是高家高小姐的乳母派人所为,二来食髓知味,想来见见她说说话。
若非宋引章突然回来,赵盼儿根本提都不会提沈如琢这些无关紧要之人。
宋引章果然被赵盼儿带偏,思索片刻,态度坚决道:“我...我想见他一面,与他说清楚:我不喜欢他,也不会为了脱籍和任何人在一起。”
赵盼儿心里暗松口气,点头道:“不管做出怎样决定,我和三娘都会支持你的。”
“盼儿姐。”宋引章听到这话,心里愈发感动。
听到楼下动静的孙三娘从围栏探头下看,惊讶之余又有几分恍然道,“难怪盼儿说刚才送客的时候,感觉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引章呀?”
“对了,引章,你刚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赵盼儿没等宋引章反应过来,连忙打断道。
“周公子不是点了一份红果饮忘带了吗?我看到以后就给他送去了.....”宋引章解释道。
孙三娘闻言笑道,“想必他那一份是给司藤小姐捎带的吧?”
宋引章呆萌的点了点头。
赵盼儿故作无意道:“那她有说什么吗?”
“她说:一个女子要学会自爱...不可以轻贱自己...”宋引章还以为赵盼儿在问她与司藤聊了些什么,下意识的回答道。
话音未落,却见赵盼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变得越来越难看......
那一声声‘自爱’‘轻贱’仿佛一根根刺扎进她的心脏。
“盼儿姐,你脸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宋引章说着说着,发现赵盼儿异样,连忙上前准备扶住赵盼儿,面露担忧之色。
顾千帆在旁满脸尴尬,先一步扶住赵盼儿道,“我送赵娘子去看大夫,宋娘子和三娘留下看店吧。”
“那就麻烦顾副使了。”孙三娘脸色同样有些不太好看,勉强笑了笑,把两人送出茶坊。
宋引章歪了歪头,若有所思的看向门外,朝回来的孙三娘小声道,“三娘,三娘,你说...顾副使是不是对我们盼儿姐有意思呀?”
“引章...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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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西厢记》的风潮在文人墨客之间悄然扩散,随着《铡美案》演完最后一场,《西厢记》初登台便引爆了整个京城。
同福茶楼生意越来越好,就连半遮面的那些奔着宋引章去的浊石先生、袁屯田、杜长风之流,也都转投同福茶楼,只为一瞻《西厢记》新章。
赵盼儿借着宋引章的关系搭上张好好这条线,想让她帮忙在教坊的‘恩客’之间推广半遮面的茶果,这才勉强维持现有的生意。
另一边,同福茶楼整日爆满,门外常有客人排队等候,周寂和司藤全然没有另开分店的打算,而是选择和其他茶坊合作,将戏班和评书分出一组,在各店流动演出。
自己吃肉,别人喝汤。
看似将茶客分流出去,实则进一步加强同福茶楼在茶客心中地位,隐隐控制整个京城茶行。
上次斗茶大会,司藤力压半遮面和京城二十七茶坊,可谓出尽风头,所以这次商议合作之事全程由‘司老板’一人出面。
时隔半月,赵盼儿带着孙三娘再次登门,司藤特意命人在二楼布置雅间接待一众茶坊掌柜。
听完司藤所讲的合作方式,孙三娘不禁有些意动,转头看了眼赵盼儿,却见赵盼儿直接拒绝合作。
“盼儿,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司藤小姐既然答应开放戏班和评书,我们要不答应,客流怕是都被其他茶坊抢了去。”孙三娘拉了下赵盼儿的衣袖,忧心忡忡道。
赵盼儿看着坐在雅室主位,淡然自若的冷艳女子,那种不急不躁不紧不慢的从容自信全程掌控着会谈的节奏,压下心底的不甘,摇头道,“我不是赌气,而是我们真不能与他们合作。”
赵盼儿深知半遮面的经营模式与同福茶楼极为相似。
主营并非茶品果子,而是围绕宋引章这个‘江南第一琵琶手’、‘京城教坊司琵琶色教习’身份。
还有一点不同是,同福茶楼的评书和戏班走的大众路线,茶饮果子与其他茶坊差价不大,而半遮面走的是‘小而精’的雅致路线,一壶桃花饮就足够寻常人家买一斗米了。
那些茶客们往往也是奔着宋引章每天三曲的琵琶而来,若非如此,仅凭三娘的果子和她的茶点如何能卖得其他茶坊好几倍的差价??
倒也还算明智。
司藤淡淡的扫了赵盼儿一眼,目光看向茶行的二十七掌柜,“若是诸位还有顾虑,我们同福茶楼除了《西厢记》之外,戏班还有《牡丹亭》《长生殿》《汉宫秋》许多戏文,都将由‘宋娘子’协助配乐,届时都可与诸位分享。”
司藤言辞如剑,向来怼人无敌。
这话一出,可谓杀人诛心。
众人一听,不由面面相觑,表情古怪的瞥了赵盼儿一眼,茶行为首的胡掌柜试探道:“宋娘子?可是教坊司琵琶色教头、半遮面的那位宋娘子?”
“不错。”司藤微微颔首,“赵娘子亦是我们戏班乐师教习,《铡美案》和《西厢记》的曲谱配乐亦是由她协助完成。”
听到这里,众人哪还有半点迟疑,争先恐后答应与同福茶楼合作,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错过机会。
赵盼儿和孙三娘无奈对视,嘴角满是难言的苦涩。
虽然她们‘赵氏茶铺’最先开业,但在此之前,宋引章早就受邀和周寂司藤他们合作开店,以乐师教习身份,分得一成干股。
只是因为戏班需要大量时间进行磨合、排练,所以同福茶楼开业才比她们晚了一些。
更重要的一点是:
半遮面依仗的是宋引章的名气,一旦她脱去贱籍,没有了教坊司的光环加身。
平日那些追捧她的文人墨客就会毫不犹豫的追捧新的‘花魁’,开始新一轮的‘追星游戏’。
同福茶楼需要的是宋引章这个人。
偏激点说,只要戏文足够精彩,可以相隔百年、千年,历经朝代更迭,时代变幻,直到七百二十年以后,也能被后世之人铭记成为经典。
无论她在不在教坊司,是不是‘天下第一名妓’对戏班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罢了。
离开同福茶楼之时,往日都会找赵盼儿聊天说笑的红葵罕见的没有走来,周寂摇了摇头,出于基本礼节上前送走两人,第一时间就发现宋引章并未和她们一起过来,于是随口关心了一句。
赵盼儿沉默片刻,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淡淡说道:“引章今日与沈官人约好,乘船游湖去了...”
“沈官人?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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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是...沈如琢?”
景湖,画舫。
张好好听到远处传来一曲颇为熟悉的琵琶乐,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之色,从池衙内怀里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远远看去,另一艘画舫从湖畔缓缓驶来,画舫二楼顶部的甲板上,宋引章抱着琵琶似乎在与另外一个文人装扮的年轻男子弹奏。
琵琶曲中隐隐透出坚毅决然的拒绝之意,而那位男子同样听出对方曲意中的疏远意味,取出一只横笛准备以音合奏,却见宋引章按下琴弦,停止了弹奏。
“我说刚才怎么湖上老有声音吵得慌啊,原来是那个赵盼儿身边的宋....宋什么来着?”池衙内凑到旁边看了一眼,面露喜色,合掌连道三声‘好’。
“呦~!沈如琢瞧上她啦?好!好!好!!”
“好什么好,我得去告诉赵盼儿一声,像沈如琢这样的多情种子,可不是引章这种小娘子能对付得了的。”张好好白了池衙内一眼,忧心忡忡的看向对面画舫道。
“嘿嘿,你懂什么?这叫恶人自有天收,嘿嘿,赵盼儿,等到你这引章妹子生不如死,我再来慢慢瞧你的好戏。”池衙内幸灾乐祸的嘿嘿直笑,回头瞪向张好好道,“我警告你啊,不许去!别的事我都可以由着你,就这件不行!不许泄密,要不然我就不跟你好了!”
张好好本就对宋引章颇有好感,再加上萧相大寿之日越来越近,她还指望着能和宋引章在萧相寿辰当天,登台合作一曲,于情于理她都不愿宋引章陷入沈如琢这个泥沼深渊。
只是,池衙内纨绔任性,心性如同小孩一般,只能哄着不能逆,张好好稍作思忖,转而道,“你只记得她是赵盼儿朋友,难道就忘了她也是司藤小姐朋友了吗?”
张好好神色幽幽道,“司藤小姐当初传授你蹴鞠奥秘,你挑衅赵盼儿,她还不计前嫌的帮你出头,如今她朋友被毒蛇盯上,眼看就要掉进火炕,你却在旁幸灾乐祸,实在太不讲义气了。”
“我不讲义气?”池衙内孩童心性,一听急了,憋着嘴委屈道,“‘高人’是帮我应了战,可也当着我一票小弟的面,把我塞进球洞了呀!一来一回,扯平了。”
张好好见他还在赌气,挽住池衙内的胳膊,分析道,“对呀,就是因为扯平了,你救下她的朋友,她不就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吗?到时,你就可以拜高人为师,让她教你那种嗖嗖嗖~的蹴鞠啦?”
张好好伸手在池衙内面前‘嗖嗖~’比划,池衙内眼前一亮,不禁有些意动。
碍于面子,池衙内轻咳一声,嘟囔道:“这个宋引章也真是的,城里有名的衙内谁不知道沈如琢的‘大名’,她干嘛要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张好好给他递去台阶,应和道:“是啊,我们教坊有好几个妹妹都被这个渣滓糟蹋过,引章怎么也不提前打听打听呢?”
池衙内不屑的笑了笑,“赵盼儿不过外地来的乡野村妇,人生地不熟的,能在京城开家茶坊已经属实不易了,连个地头蛇都不认识,就算打听又能找什么人打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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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在和赵盼儿表述真情的顾千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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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大约写于元贞、大德年间,公元1295~1307年。)
(另外:关于沈如琢的人品,五笔已经尽可能的帮顾千帆圆场了.....)
(原剧张好好、池衙内都知道这是个人渣,偏偏顾千帆‘调查’过后给他发了金水。
看来这个沈家厉害啊!居然可以瞒过间谍组织皇城司,将沈如琢的档案洗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把知情人张好好和池衙内一并解决了,整个京城就只有这两个人知道沈如琢的真面目,以瞒过‘活阎王顾千帆’的手段解决掉这两个人,应该不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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