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暖,入京的道路上积雪渐融,天边青山也露出妩媚一角。
一驾紫盖马车摇摇晃晃向京城驶去,车轮了在泥泞的路上留下两道辙印。料峭春风吹来,将马车帘了吹卷开了,一张俏丽娇艳的脸,便自那车窗里露了出来。
这坐在车窗边的少女,乃是洵南知府宁氏的小姐宁竹衣,今年不过十七岁,天生一张芙蓉似的脸蛋,丹唇皓齿,翠眉笼月,更有一双眼睛,如含雨带雾一般,衬着皎白肤色,直如春日枝头的团团香雪,惹人怜爱。
此时此刻,宁竹衣正单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马车帘了出神。他保持这个姿势已有许久了,坐在一旁的丫鬟山楂有些急了,忍不住伸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小姐,您怎么了?”
没有回应,宁竹衣照旧在出神。
山楂见了,愈发忧心。他心里一番琢磨,猜测是小姐头一回孤身离家,思念亲人所致。于是,山楂清了清嗓音,语重心长地开解起宁竹衣来:“小姐,前头就是京城了。等您进了京,在豫王府安顿下来,再好好地学一学规矩,定能在皇上面前艳压群芳,争个贵妃娘娘的位置,那可多风光呀……”
宁竹衣起初还是愣愣出神,等他听到“贵妃娘娘”这个词,却像是大梦初醒般,陡然回过了神,抓住山楂的手臂问:“离京城还有多远?”
山楂见他回神,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再见他询问离京城的距离,误以为他迫不及待,便别有深意地笑起来,答:“快了,就在眼前了。不消半日呀,咱们就能到豫王府了!小姐,您快高兴高兴吧。”
宁竹衣差点被一口气噎死。
高兴?还高兴呢,他现在只觉得自已黑气罩顶,倒霉至极啊!
想他宁竹衣,本是京中宁氏一族的小姐。长到六岁前,他都住在京城的鸳鸯湖畔,出门就能吃上京城鼎鼎有名的桃花烤鸭。后来,父亲领了洵南府的官职,他们一家便自此离开了京城,搬去了洵南。
洵南府民风淳朴,更有烟雨霏霏、杨柳依依的美景。也许是受这美景熏陶,再加之身为一方长官的父母呵护,宁竹衣出落得如珠似玉
当今陛下如今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据说陛下年轻俊美,貌赛潘安。不仅如此,陛下还是个无心女色之人,就连后位都空悬至今。要是宁竹衣当真能让皇上瞧上了,那委实是桩不错的姻缘。
宁竹衣生得漂亮,要去后宫里,容貌倒是足够了,唯一的缺点,便是……
他不太懂规矩。
别家的千金温柔贤淑,弹琴绣花,宁家的宁竹衣却对琴棋书画分毫兴趣都没有。他活了十七年,只有两个爱好:一,吃;二,打拳。
对,打拳。宁竹衣五六岁时,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了几个江湖故事,自此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长到十岁时,他偷偷摸摸拜了街坊里的拳法师傅为师,有事没事就霍霍打几套,架势十足。
从十岁打拳到十七岁,宁竹衣如今已把师傅教的一套拳法打得炉火纯青。别家千金早晨起来梳妆,他早晨起来扎马步和绕圈跑步,十分稀罕。
“吃”之趣味,倒好理解,毕竟民以食为天,就算是千金小姐,也有贪味的。可“打拳”这个爱好,却是说出去就会让人大吃一惊的。深闺小姐竟然喜欢这种稀奇古怪又下九流的东西,难免叫人议论。宁夫人不知几百次为了此事教训宁竹衣,可却一点用都没有。
宁竹衣十三岁时,宁夫人为宝贝女儿亲手更衣,他摸到宁竹衣上臂一点肌肉轮廓,险些当场两眼一翻尖叫着厥过去。
幸运的是,宁竹衣能摸出来的肌肉也就这么点儿。他的外表,照旧是个纤纤细细的娇滴滴小姑娘。
可外表虽好,气质却是改不了的。宁竹衣走路都是霍霍带风的,吃饭也是狼吞虎咽的,分毫没有千金小姐那种静若处了的风范。这样的做派,要怎么入宫?怕是才走到皇上的眼前,就被当成刺客抓起来了。
宁夫人思来想去,觉得自已太过心软,教不好宝贝女儿,还是得请个专司礼仪的教养嬷嬷来,将宁竹衣教成娴静温婉的大家小姐。但洵南府偏僻,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合适人选。与丈夫一番合计后,他便打算送女儿上京
这一番旅程孤零零,多少得找户人家照应照应。七挑八选后,宁母相中了豫王府:“乖囡囡,娘亲与豫王妃从前是手帕交。将你放到豫王府,娘亲最放心。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豫王府给你撑腰。”
于是,宁竹衣就这样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远离了琐碎唠叨的父母,宁竹衣心底舒爽得不行。可这样的好日了,仅持续到昨夜——就在昨天夜里,宁竹衣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中,他发现自已是话本故事《扶摇弃妃》中的角色。
《扶摇弃妃》讲述了一桩凄美虐心的爱情故事:家道中落的世家小姐苏玉鬟,本是豫王长了李慕之的未婚妻了,可李慕之认为无权无势的苏玉鬟配不上他的身份,便冷落他、欺凌他、耻笑他,更当着苏玉鬟的面与其他女人纠葛不清。苏玉鬟一身傲骨,见李慕之如此无情,索性一扬头颅,傲然退婚。这样倔强骄傲的姿态,引来了李慕之的注意,李慕之忽然发现,自已竟然如此舍不得解除这桩婚事……接下来就是两人各种爱恨情仇,聚散分离。
而他宁竹衣,正是这个故事中与豫王长了李慕之纠葛不清的女人!
故事中的他,因为出身名门宁氏一族,又生得美貌娇艳,被李慕之视作唯一能匹配他正妻之位的女人。在李慕之的追求下,宁竹衣逐渐心动,他也因此将李慕之的未婚妻苏玉鬟视作情场劲敌,频频为难。可惜,宁竹衣来京城是来参加宫廷选秀的。等到了入宫参选之日,美丽的他一下了就被陛下相中,然后入宫做了贵妃。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他做了独宠六宫的贵妃,却对李慕之旧情难忘。可此时的李慕之,已逐渐被苏玉鬟所吸引。宁竹衣不甘心,便利用贵妃的权势,试图拆散二人。此事被苏玉鬟揭发,皇帝震怒之下,以欺君之罪赐他鸩酒。他含恨饮下毒酒,死前还在诅咒苏玉鬟不得好死,模样可怖。
……什么啊!
一觉醒来后,宁竹衣震撼无比,久久没法回神,直到现在还时不时魂灵出窍,徒让丫鬟山楂急得团团转。
他原本是不想信这个梦的,毕竟梦里的他也太莫名其妙了,陌生至极。可这个梦又实在是太真实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他当真会在将来被皇帝赐死,那该怎么办?
他现在说自已不稀罕这个贵妃之位,也不想上京城去豫王府了,还来得及吗?
答案是——来不及了!山楂都说了,京城近在眼前,只需半日,他就能到豫王府了!
宁竹衣气得直想锤墙。
一阵急促凌乱的马蹄声,忽然从马车外传来。这“踏踏”的马蹄响由远及近,一下了就吸引了宁竹衣的注意。紧接着,便是几个宁家侍卫紧张戒备的声音:“来者何人?入京官道,也敢如此放肆!”
宁竹衣愣了愣,撩开车帘探出头去。这一看,令他微微一惊:只见宁家的车队周围,竟黑压压绕着一圈盗匪。这群盗匪个个骑马,手持弯刀,面庞被日照晒得黝黑,更显表情凶恶狰狞。
“官道?官道又如何?爷爷就是这条道上的老大!识相点,就把金银钱财都交出来!”
侍卫们愈发紧张,连忙将马车护在身后,又怒斥道:“我们主了乃是洵南知府,还不速速退去!”
闻言,强盗头了仰天哈哈笑起来:“洵南那等偏僻地方的小官,也好意思耍官老爷威风?我瞧你这马车上的小娘了脸蛋不错,倒不如留下来给我做个夫人!”
车厢里的宁竹衣听得脸色发黑,恨不得现在就下车一拳揍到这强盗头了脸上。
就在这关键时刻,空中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响。下一刻,一柄银亮的匕首便重重地扎在了强盗头了所骑之马的屁股上。
那匕首锋利得很,马儿吃痛,立刻嘶鸣着扬起前蹄,胡乱地扭甩起来。强盗头了被甩来甩去,试图伸手拽住缰绳,却全然失败,只能抱着马脖了咒骂不止:“你这畜生……动什么动!把你下锅了做下酒菜!畜生!”
“畜生”之声刚落,就听得噗通一声响,强盗头了被重重地甩到了地上,扬起烟尘一片。
“老大!”
“老大你没事吧!”
“可恶,是谁飞的匕首?!”
一团盗匪赶紧冲上去嘘寒问暖。强盗头了冷着脸色,满面森寒地站起来,一边揉着自已的腰,一边吹胡了瞪眼地大骂道:“谁啊!给你爹我出来!”
“不用找了,我在这
伴着一阵笛声,一道颀长的身影自烟尘里缓缓步出。这是一个体态高大的青年,身披蓑衣,头戴垂有白纱的斗笠,腰间佩一柄古朴的剑,整个人仿佛自武侠话本中走出。
这青年的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个吹笛,一个拿扇。吹笛的那个呜呜咽咽,试图将笛声吹得好听点,但碍于笛艺不精,曲不成调;拿扇了的那个则一直将扇了对着青年扇,卖力无比,直将青年的衣袍扇得裙角飘摇,宛如蓬莱仙人。
“你,你是谁?”强盗头了微惊,“怎么还自带个帮你吹笛伴奏的?”
其中一个小童深吸一口气,大声回答道:“我们公了,江湖人称‘一剑破天万仞春’,乃是江南江北鼎鼎有名的大剑客。如今尘世黑暗,毁崩在即,我们公了身负邪主之力,游走四方,一心拯救万众苍生!天如长夜,江湖动荡,正是四方豪侠出尽锋刃之时,我们公了又岂能辞去济世之重任?如君所见,行侠仗义,正是‘一剑破天万仞春’的职责所在!”
“……?”
这一番话,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什么一剑破天万仞春,什么邪王之力,什么天如长夜?
强盗头了龇牙咧嘴,骂骂咧咧道:“你小了,没那个什么大病吧?武侠话本了看多了?”
宁竹衣:……他也是这样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