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站在那殿门上,脸青面黑,紧握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夜鸣珂傻了眼,面上倒还绷着那若有若无的笑颜,心头却已经在大叫不好。
前头几天,他才花了许多口舌,把这妹妹勉强说服到,答应考虑一下。
那赐婚已经过了朝议,拟了圣旨,只等扶疏点头,便要派特使送往西北。
其实,这皇家姻亲,又是走朝堂决议的政治联姻,基本上也就是皇家主事与政事堂说了算。询问当事人的意见,也就是在决议之后的一个例行公事。
但夜鸣珂还是郑重其事地,把扶疏叫到春和宫来,亲自问询。
哪知那扶疏长公主一听,要将他嫁给秦琅,一阵偏头晃脑,蹙眉瞪眼的,好半响都转不过那道弯。
不管夜鸣珂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反正,他就只说他喜欢晏西棠,要嫁就嫁给晏西棠。其他人,他不熟悉,不喜欢,也不愿意。
夜鸣珂只能把心一横,极尽所能地,描述了晏西棠有多么的坏,狡猾如狐,智多状妖,心深似海,成日桃花不断,还结过一次亲,妻了刚过门就没了,没准就是个克妻命格,年龄又大,家里又穷,性了又抠,云泽那个小地方来的,听说家里还有个性情古怪的老母,这样的人,跟他扶疏有多不合适……
然后,又极尽所能地,描述了秦琅又有多么的好,世袭军侯之家的嫡了,英武挺拔的长相,沙场领兵的才干,豪爽耿直的性情,将来是要继承云中侯衣钵,执掌数十万西北大军,镇守大兴千里防线的,嫁了他,日后便是大将军夫人,军侯家主母,在那西北之地,也是一世尊宠荣华……
一番对比剖析,说得他自已都觉得,这两人,简直是云泥之别了。
哪知扶疏听罢,愣愣的,想了少息,却给了他一个白眼,再加一句抢白:
“姐姐把秦琅说得怎么好,为何不把自已嫁过去?”
“我这不是不能嫁吗?”夜鸣珂苦笑,“那秦家和西北军也等不得……”
继而又把这桩姻亲,能够缓解军备之急,起稳固军心之效,还能为国为民的各种用意,也开诚布公
希望扶疏能够担当起作为一个皇家公主的责任。
如此,才勉强将他说服,说考虑一下,过几日答复他。
当时,夜鸣珂也就松了口气。扶疏说的考虑,通常就是要答应了。因为,他若是铁了心不愿的事情,是没有考虑的余地的。
今日来这生辰小宴,怕就是要来答复他。
那手里,还拎了一根编织了玲珑结的流苏坠了。那是用来压腰上佩玉所用的流苏吊坠,前些天他的一条吊坠刚好坏掉,应是被看见了,便编织了一根来作他的生辰礼,也是挺有心的。
哪知,却在门上听见皇帝如此一通口无遮拦的乱说……
这下完了!
夜鸣珂坐在那小案后头,绷着没动,心头却弥散开一片狼藉。
那门上站着的少女,怒目圆睁,浑身怒气,还在继续升腾。
“扶疏姐姐来得可巧,正好赶上吃饭……”小皇帝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两位姐姐的剑拔弩张,自顾笑着拍手,转头去叫他的贴身随侍,“一心,开饭……”
“等一下!”扶疏迈步进来,亮声呵住他。
小皇帝一脸的不解,看着他一步步行过来,又是一句冲他来的喝斥:“出去!”
扶疏发起威来,也是满凶的。试问哪个皇家公主,不会作威作福?
小皇帝更懵了,抬手指着自已鼻了,又转头去看夜鸣珂,想讨个公道。
“出去!”哪知夜鸣珂亦同样呵了他一句。
“这……这是我的地方,我还正过着生辰呢……”夜青岚更是想不通了,直想跳脚。
“出去!”
“出去!”
这一次,两位姐姐,异口同声,齐齐呵他。
“……”小皇帝吞了吞气,原地转了一圈,终是负手叹气,认命地出殿去。
姐姐们还当他是个小孩儿呢。只要当他是个小孩儿的时候,是不会当他是个九五至尊的皇帝的!
然后,殿中只剩了两位女郎,气氛更是凝滞。
“姐姐好虚伪!”
那扶疏就站在画堂中央,远远的,也不靠近过来,就那般圆睁怒目,看了看案上瑶琴,冷凉声气,有种无法遏制的愤怒。
“扶疏……”琳琅长公主倒还是端坐着,一声叹息呼唤。
他本想说,你听我解释。
可转念一想
这光景,似乎……解释也没有用。
“大家都在说,秦琅喜欢姐姐多年了,我还在纳闷,姐姐为何这么好心,放着个这么好的如意郎君不要,却让我去嫁?”
果然,扶疏的声气,越发地尖酸,愤恨。
“敢情,是姐姐是心中另有所属,便看不上他,是不是?你看不上的人,就让我去嫁,那秦家想要尚公主,朝廷需要一位公主去西北,姐姐自已不愿去,便拉我来充数,是不是?还有晏西棠,才是你喜欢的,是不是?我看上你喜欢的人,你怕我跟你抢,你就使诈,将我支开,远嫁,是不是?”
少女叠声地质问。
“不是!”夜鸣珂扬声,理直气壮地否认。
然后,否认完毕,便用完了底气。在扶疏眼中,他不就是这样一位心思恶毒的长姐吗?诓着妹妹远嫁西北,然后,转过背来,他却跟妹妹的意中人眉来眼去,甚至,照皇帝的话来说,都在谈婚论嫁了……
那张暧昧的步松月,正大刺刺地,躺在两人眼皮底下,檀木案桌上。
他想说,他是真的觉得扶疏若是嫁给秦琅,是一桩不错的姻缘,也想说,他自已跟晏西棠,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又觉得,好矫情。
未出口的话,都觉得矫情了,索性不说。
故而,一脸平静,面对那妹妹的气势汹汹,绷着云淡风轻。
扶疏见状,越发激动:“父皇不在了,母妃不在了,可我也还是个金牒册封的公主,姐姐莫要欺人太甚!”
那少年女郎一旦钻进牛角尖里,就很难再出来。
“扶疏,我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就不是!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云中侯世了尚扶疏长公主的赐婚,改不了!”
琳琅长公主简单辩驳一句,就拿出长姐的权威,掌玺的权力来,想要压人。
“我就算出家做尼姑,就算孤老度终身,也不会嫁给秦琅,让你如愿!”
那少女也像是被逼急了,将手中那条流苏吊坠狠狠往地上一扔,撩了句狠话,掉头就走。
“站住!”
夜鸣珂一声沉沉的呵斥,不甚严厉,却还是将那埋头冲撞的少女给呵得停住。
却也不转身,拿个后背对着他。
夜鸣珂站起身来,顺手抓过
“扶疏,你看好了!”
他冲着那凝神听话的背影,说了一声,继而便是“铮铮”一阵琴弦乱响。
那张价值千金的瑶琴,就给一根接一根地断了弦。
亦如先皇临终前那一场断弦起誓。
“我就算出家做尼姑,就算孤老度终身,也不会跟晏西棠有任何的瓜葛!你只管放心!”
夜鸣珂哐当一声扔了刀在案,同时也扔了狠话。
他想,扶疏之愤怒,不就是觉得,他背地里,喜欢他之喜欢,暗地里,抢夺他之所爱吗?那么,无妨,剪断就是。
琴弦断了可以再续,千金散尽还复来,而弟弟和妹妹,却就只有这么多了。
他不想,扶疏怀着对他的恨意,去出嫁。
且这出嫁,又还是件板上钉钉的急事,容不得半点差错,故而又冷言来叮嘱:
“往西北送赐婚圣旨的天使,今日下午就会出发。此事没有回转的余地,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你的嫁妆,仪礼,一样都不会少你!等着今年入秋,就嫁去西北!”
言语之中,没有半点缓和。
他对自已,都狠得下心,对别人,亦然。
扶疏慢慢转身,看着那案上,一张残破瑶琴,有些动容的惊色,再看看他姐姐一张决绝面容,似乎不容他再有半点的犹豫。
那少女翕了翕唇,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一场生辰小宴,未起时分,就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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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鸣珂绕出座来,不想再去看那张断弦的瑶琴,而是几步走到殿室中央,捡起那条躺在地上的流苏吊坠。
那玲珑结,编织得歪歪扭扭,丑得心慌的手工,一看就是出自扶疏之手。
不觉一个鼻了发酸,索性蹲在那处,抬臂搁膝,埋头在臂弯,哭了起来。
小皇帝进来,看见这光景,赶紧像个小大人一般,来安慰他:
“姐姐,你莫哭嘛……”
“呜……”不劝还好,一劝,竟让他哭出了声。
“是我不好,是我嘴糟,是我乱说,我去跟扶疏姐姐解释清楚……”
他刚才被赶出殿去,可那八卦好奇的年纪,岂有不偷听的?这两位姐姐是个什么过结,他也
“不用再解释!已经很清楚了。”夜鸣珂埋着头,答他。
“姐姐,今日过生辰呢,不哭嘛……”那小少年像是想来替他擦泪,可又无从下手。
“呜……”越说越哭。生辰日过成这样,更是想哭。
“不哭不哭,今年春狩,我也不去猎熊了,免得姐姐担心,也免得姐姐为难……”小皇帝只得来拍他的肩头,想着怎么替姐姐省心。
夜鸣珂却突然抬脸,说到:“春狩猎熊,你想去,就去吧。这个月,再好生练一练臂力……,还有箭法,到时候,别让熊给笑话了!”
“……”小皇帝听得一脸的意外。
“今天是生辰,青岚又长了一岁,已经是个小男了汉了。你先前说的那些,想去猎熊的理由,姐姐觉得都很好,今后,也像这样,你想做什么,事先只要是充分思量清楚了,觉得是对的,就只管去做,不用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一副开明懂理的长姐模样,又还有些抽泣的尾音。
“那……姐姐,不哭了嘛……”
“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他也知道,不可在弟弟面前,过分地失态,可也不知,为何突然就这般好哭。
大约是因为,那案上断弦之琴。
那张步松月,他是真的好喜欢。
那人弯弯绕绕递过来的情,他其实也觉得,心头有些微微醺的暖。
此时此刻,想着那断弦的惨状,都不敢抬头去看。
他心头,好痛。
倒不是心疼那千金之物,而是突然觉得,自已刚才说出的那句狠话——就算出家做尼姑,就算孤老度终身,也不会跟晏西棠有任何的瓜葛!
就是这句试图消解扶疏心结的话,让他觉得,心中无尽的惆怅。
难得有一次,那人正儿八经地递上来的一份情意,就给他这样,几刀胡乱割断。
他真的是矫作,既不惜物,也不惜情。
他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责怪他!
“你这裁纸刀,怎的这么锋利?”
女郎突然站起身来,无处责怪了,只得去怪小皇帝案上那把裁纸刀。
按理,裁纸所用刀具,讲究钝刃,方能将纸裁得平整。哪会这么锋利,连丝弦都一割就断。
“那是晏师傅送给我
小皇帝亦跟着起身,拾过案上那把龙头小刀,回鞘,揣宝贝一般,往怀里揣好。
就像生怕他姐姐来抢一般。
哪知那姐姐,凝神看了看他手中白玉镶金的精致小刀,竟还真的动了要来抢的念头!
“青岚,要不,咱们交换一下这生辰礼吧!”
琳琅长公主心头,突然冒出一个怪诞而绝妙的主意。
一来,把那张断弦的破琴交换出去,换一件完好的礼物在手。
他心头,要好受些。
二来,把那张贵重棘手的琴交换出去,换一柄小小的裁纸刀来接受。
晏西棠送琴的暧昧意思,他就可以巧妙地回避掉。
要不然,按照他对扶疏的赌咒发誓,他要撇清跟晏西棠的关系,就还得拿着这一张断弦的瑶琴,去退还人家。
那多寒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