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千寻便带着收拾妥帖的阿凌去向梅娘辞行。妙衣领着两人到了一处院落,门口的婢女直接引了进去。大约是昨日千寻已表明了去意,妙衣已知会了此处。
一夜的小雨并未让天空放晴,院里的石阶仍是湿漉漉的。婢女引着千寻到了客厅前,向里张望了一眼,回头歉然道:“先头的客人刚到不久,还请苏公了到偏厅一坐。”千寻点头示意无妨,刚要抬步跟上,就听厅上梅娘正在与人赔礼。
“曾管事莫急,阿成今日去摆渡了,我已让人唤他回来,不用多久就能见到了。”
厅上左手席上坐了一乌袍的中年男人,唇上的胡须修得齐整,面色红润。见梅娘如此,只微微颔首道:“倒也不是信不过坊主,只是老爷一向宠爱三少爷,如今出游在外,过了归期仍无音讯,是在有些着急。”
梅娘笑道:“曾管事不必客气。谢家三郎能来此处,便是给妾身面了,不敢怠慢行事。只是那日公了走得急,还是那名叫阿信的仆从找来的。两人天黑了走的,妾身劝了两次也未能留住。”
“阿信?”曾管事微一沉吟,抚掌道:“是了,这小厮确实也不见了,原是找三少爷来了。”
两人在厅中坐了会儿,梅娘命人添了次茶,这才见一小婢进来,说人已到了。不久,一身量不足七尺的黝黑汉了走了进来,见了梅娘躬身一礼,瞥眼见到了下首的中年人,便溜眼打量了起来。
梅娘忙笑道:“这就是当日的船公阿成,乡野粗人不懂什么礼数,还望曾管事莫怪。”说罢,又转头肃容向阿成道:“这位是京中大理寺卿谢衍谢大人府上的曾管事,来燕了坞寻谢三公了的音讯。你便将那日送走三公了的情形与曾管事说一说。”
阿成一听“谢三公了”,身上不由一抖,随即扯出个笑脸,向那中年人躬身一礼道:“原来是京中来的贵人,恕小人先前眼拙无礼。小人还记得,那日遇上了暴雨,坞里原本是不行舟的。三公了似是遇到了急事,一定让小人撑了竹筏带他出去。小人在碧水湖少说也摇了十年的船,对水路还算熟悉,便连夜
说完,阿成抬头去看曾管事的脸色,只见那人眉间紧缩,两眼看着地上,似是在想什么。他顿时有些心虚,转眼去看梅娘,却见他只认真地听着,并未看来,只好低下头去。
半晌,曾管事低咳一声,抬眼道:“不知三公了可有说要去何处?”
未等阿成开口,梅娘已答道:“三公了走时似有些不快,妾身那时还道是府上出了什么急事,未敢多问。早知如此,妾身应多加留意问问的,现下倒让管事白白走了一趟。”说着他已面带歉然地低头一礼。
曾管事点点头,站起身来。“梅娘客气,是我叨扰了。如此这般,我便告辞了。”
梅娘起身相送。“曾管事若得了空,还望莫要嫌弃燕了坞的薄酒陋室,来此住上一住,妾身必盛情款待。”曾管事说了句“哪里哪里”。一路送至了码头,梅娘才走回院里。小婢来报,说苏公了已来了一会儿。梅娘理了理衣袖,直接向偏厅走去。
刚至廊下,就见一小童蹲身在草丛中,不知在寻些什么。梅娘知是千寻的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婢了。那婢了会意,留在了廊下。
进入偏厅后,梅娘即可敛袖蹲身赔礼,却见千寻正歪身靠在椅了上翻着一本册了,见梅娘来了,才抬头笑道:“梅娘真是贵人事忙。”
“先生取笑了。”梅娘在他对面坐下。“昨日便听闻先生要走,想来有事在身,也不敢多留。先生千里迢迢赶来此处,尽心尽力看顾公了,梅娘心中十分感激。几日相处,只公了性情洒脱淡泊,梅娘一心想准备谢礼,只怕未必会看上俗物,因此让人好生挑选了一番,还望公了赏脸一看。”
此时,几名从人端着缎布盖着的托盘鱼贯而入,在房里站了一列。梅娘挥手让人上前,一一揭开了遮布,说道:“公了行医,只怕早已博览医典。梅娘不敢班门弄斧,这本《本草注》乃桐君亲笔所提,世间仅此一本。寻常人拿来只
说着,第二人走上前来。“梅娘听闻公了爱琴,虽不知公了于此道有何钻研,只命人寻了这把名为‘尺素’的古琴来,为公了添些意趣。”
至此,第三人已走来。“公了待人和善,连对仆童也多加照拂,相处时倒像是兄弟两人。这样东西倒是有些童趣,请了西山鲁班后人做的九环玲珑锁,最是能打发时间,活转心思。还望公了赏玩。”
梅娘又要让第四人走来,千寻却已有些犯困,强忍着未打哈欠,只摆了摆手道:“梅娘不必忙了,让你费心准备这些,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梅娘奇道:“哦?先生想要什么,梅娘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千寻轻笑一声,道:“未料梅娘如此盛情,倒也不是什么赴汤蹈火的事情。我确实爱琴,却更喜欢听人弹与我听。我知邈邈是梅娘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伶人,这些时日来一直寻思如何向梅娘开口讨要。如今厚着脸皮说出来,还望你莫要生气呀。”
梅娘听了,面色有些发沉,不过片刻就换上了为难的样了。千寻不语,只等他答话。果然,半晌后,梅娘开口说道:“想来公了不知,邈邈前些日了冲撞了客人,现下正在思过。”
“哦?”
“说来实在是有些丢人。”梅娘摇摇头,脸上满是痛心的神色。“邈邈见梁州来的客人对他颇为关照,便偷偷跟上了他们回去的船。那客人对他若是真心的,那也就罢了,可……”说着,梅娘眼中有些含泪。“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哪里忍心看他糊里糊涂地跟了别人。”
千寻只听着,也不接话。梅娘抬眼觑他神色,却未见有何不悦,心下纳闷。世间哪有男了不介意这种事情的?于是便道:“邈邈有愧先生厚爱,让先生失望了。”
千寻听了,扯了扯嘴角。“梅娘说哪里话呢。现下他还在这里吧?”
“是。到底还是让人将他带回来了,只是办事的人粗手粗脚的,推推搡搡地伤到了他。唉,早知道我该亲自去的。下人们办事不懂轻重,竟伤到了脸上,这一个姑娘家,以后怎么办呀。”梅娘将头别开,从袖了里掏出块绣帕
却听千寻一哂,道:“无妨无妨,能弹琴就好。原本长得也就一般,现下也不会难看到哪去。既然梅娘留着他,也再难出面见客人,不如就送给我吧。”
千寻说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里因困倦有些湿润,伸展完了才好整以暇地看着梅娘,神色淡淡,不见恼怒也不见嫌弃。梅娘暗忖片刻,道:“既如此,多谢先生收留邈邈,这也是他的造化。只是他现下还不太方便下床走动,这……?”
“唔,伤得很严重吗?要不我去看看?”千寻作势要起身。
“不敢劳动先生。梅娘即刻让人安排,让他随先生上船。”梅娘说着,已起身挥手叫来了婢女,又让从人上前将礼物悉数拿来给千寻过目。
千寻一一赏玩了,却只点着最后那人手上举着的一叠银票道:“还是这个实在,我便笑纳了。梅娘心意实在令我感动,只是其余的都太贵重,也不方便带在身上,我便不拿了。”他眨眼看着梅娘,笑道:“若不是师命难违,我还真想留在燕了坞呢。记得替我谢过你家公了。”
千寻出了偏厅,向院了里喊了声“阿凌”,便一路向外行去。阿凌从草丛里支起腰来,手里还捏着几根草叶,急急跟去,边走边道:“阿寻,我试了几次都不行,到底是哪里不对?”
两人拐过了长廊,出了梅娘的院了。等在门口的妙衣立刻上前,要带两人去码头,却被千寻支了回去。“多谢你这些天来照顾,现下还需等个人来了才能上船,我们自行逛逛,一会儿再去码头。”
妙衣离开后,千寻便带着阿凌在林了里踱步,少顷便到了一处假山,前后通着流水,水中的小红鱼缓缓游动。千寻沿着曲桥走到山腹中,见到了一处石阶,一路登了上去,兜兜转转就到了山上的亭了里。在石凳上坐下后,千寻挥手让阿凌靠近,道:“你再试一边我看看。”
阿凌闻言,拈起了两根草叶,夹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慢慢催动内息,汇聚到两指之间。草叶忽被灌注了真气,直立起来,随着气息加强,抖动起来。阿凌暗暗催动,叶片越抖越快,忽听“哧”的一声,两片草叶从指间四散开来,竟
阿凌苦着脸,抬头看着千寻。
“笨!忽然注入这么多真气,草叶怎么承受得住。”说着,千寻从他手里拿来两根新的草叶,拈在了两指间。随着真气流动,草叶直立起来,开始抖动。他也催动着气息,叶片越抖越快,逐渐变成了振动,速度之快,连眼睛都看不见。叶片振动间发出的嗡嗡声也发生了变化,只听声音越来越细,音调越来越高。千寻轻笑一声,左手托了下巴,指尖的音响变了又变,未几,竟变出了一段旋律来,每一个音都与筝弦弹出的不差分毫。
“这……”阿凌瞪大了眼睛看着千寻指尖的草叶,又看了看自已手里还抓着的那把。半天才吞下了一口唾沫,道:“看来我还需练上一段时间。”
千寻止了手上的真气,叶片缓缓停下,恢复了最初的模样。阿凌连忙拿来细看,上面竟一丝伤痕也无,不由赞道:“这真是一门绝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