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过后,李随豫穿了身紫檀色的云锦缎长袍立在廊下,双手背在身后,随意地拨着腕上的白玉珠串。说是备了酒席,其实是犒劳于掌柜等人的。他在小阁中另备了一桌,等着千寻过来,却听周枫站在后面偷偷地闷笑。李随豫冷眼看去,周枫立即压低头,下巴抵到了胸口。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换了一身干净白衫的千寻从廊下走来,腰间挂着白泽兽纹的羊脂玉佩。李随豫笑着迎了上去,却见邈邈也跟在他身后。他脚下一滞,随即就见千寻笑道:“添双筷了,加个美人,不介意吧?”
“无妨。”李随豫微微侧身,让周枫在前面带路,自已与千寻并肩走着。
“刚刚回院了,总觉得哪里不对,才想起来是阿凌这个小捣蛋鬼不在。”千寻边走边说道,“那位荀掌事的住处离这里远么?你看今晚能把阿凌接回来吗?”
“等吃过饭我就让人去接他。你不是说饿了,怎么还有闲心想着别人?”李随豫侧过头看着他。天色渐暗,廊上点起了灯笼,画了细竹的纱布透着温暖的烛光,淡淡地映在他的面上,侧脸的轮廓愈发柔和起来。他面颊上还带着出浴后的红润,发丝间乌黑润泽,留着水汽。从李随豫的角度看去,正对上他白皙小巧的耳廓,忽然想起在树洞中见到过的耳上的纤细绒毛。他心中一动,急忙收回了视线,喉间轻动,微微咳了一声,面上却不自觉红了起来。
千寻转头去看他,因两人走得近,他的脸微微扬起,问道:“着凉了?我看看。”说着,他便去拉李随豫的手腕,脚步已停下。
李随豫未料到他会伸手过来,手腕被他轻轻捏了搭脉,又不好收回来,指腹温热的触感传来,像是一阵暖流瞬间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任由他捏着,半晌,才轻轻说道:“嗓了有点痒,没着凉。”
千寻仔细把了一会儿,才松手,笑道:“嗯,没着凉,倒是内火有些旺,喝几副凉茶祛祛火吧。”说完,他跟上了前面的周枫,向小阁走去。
李随豫请客的宴席,总是很对千寻的胃口。小菜简单却很精致,看上去油光润泽,口味
甫入座,周枫便端了两盏温热的八宝茶来,摆在千寻和邈邈的面前,随即十分识相地端了杯凉茶到李随豫面前,却见李随豫冷冷地一眼扫过他的手,像是无意间的视线辗转,却看得他背上冒出了冷汗。他悻悻地退到一旁,换了个伙计过来上菜。
几样小菜还未上齐,就听外间一人匆匆跑来,在门口向周枫低语几句。里间的李随豫正在同千寻说话,却见周枫敲门进来,先是为难地看了一眼千寻,随即俯身凑到李随豫耳边说话。
千寻耳力好,饶是周枫说的小心,还是被他听到了一些,他微微蹙了眉,指间不经意地反复摸索着茶盏开口的边缘,另一只手却摸着袖中的一只竹筒,里面放着他从雪峰上得来的雪莲。李随豫听罢,看着千寻道:“是荀掌事那里来人了,说阿凌的情况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
千寻点头,立即起身。李随豫也站起身,带着他向外走去,边走边向周枫吩咐道:“备车。”却听千寻说道:“有马就行了,这样快些。”
荀掌事的住处确实不远,骑马过了四条街,李随豫带头停在了一间不起眼的药庐前。一灰布衫小童提了灯笼候在门前,引着两人进去。
千寻隔着纱幔见到了躺在榻上的阿凌。十日不见,他似乎瘦了许多,下巴削尖起来,胸前衣襟敞开,肋骨隔着皮肤条条分明,小腹、胸口的几处大穴燃着灸疗的药炷,冒着淡淡的青烟,每一块裸露的皮肤上都泛起了紫黑色。他双眼紧闭,眉头隆起,十指紧紧攥着自已的裤腿。鹤发的荀掌事一动不动地跪坐在他身旁,双眼盯着阿凌身上得药炷一瞬不瞬,混杂了三十余种药材的刺鼻苦辛气在纱幔中弥漫开来。
阿凌已经毒发了,即使是用霸道的药草强行压制,也只能拖得一时半刻。千寻挥开纱幔走到阿凌面前,捏住他的脉搏,头也不抬地说道:“有劳荀掌事,我须立即接手,稍后赔罪。”说着,他从腰间放下针包,指尖捏了五根银针分别甩入阿凌胸前的几处穴位,另一手拨开了还燃着的药炷,下一刻又甩入几根银针,不多久,从脑门到脚底,阿凌身上已经扎满了银针。
荀掌事抬手摸了摸胡
李随豫在纱幔外轻咳一声,荀掌事抬起头来看去,随即起身,缓步走出了帐外。两人正要退出屋外,却听千寻从背后叫住了他:“随豫,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事实上,千寻让李随豫帮的忙并不复杂。除了让他找些药材和工具外,还要求一个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环境。在列出的药材中,有几味是较为稀有罕见的,好在李随豫作为一个大药商,不出半天就凑齐了整个单了。工具就更简单了,千寻只提了些常见的,医馆都有现成,再有就是,千寻让他从他住处的行李中,找一个玲珑盒来。
将这些搬到医庐后,李随豫便将一干闲杂人等赶去了回春堂暂住,只留了荀掌事和他的药童住在西边小院中,在千寻需要时搭把手。周彬几人则轮流在墙头蹲守。
舒伦山采药的事情告一段落,金掌事得了消息后立即赶到虞州城,张罗着入库和调运。经过天门山上戚松白的折腾,不少药材打了折扣,好在有比没好。
李随豫原本就是来查看药材入库之事的,按理说事情办成了,这几天就该回去了。神出鬼没的阿爻带了主母的口令来,李随豫听后只说“知晓了”,却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倒是每天都派了周枫去药庐送饭,又见提回来的饭盒几乎没怎么动过,只少了一碗汤和半碗饭,一时面上了露出了他在生意场上从未有过的愁容。
隔日,周枫十分善解人意地带了一整罐十全大补汤去,晚间去收食盒,果然见整罐汤被喝了个底朝天。周枫献宝似的将空罐了递给李随豫,终于见少东家露出了个温和的笑。过了片刻,李随豫已敛了笑,用他惯常的口吻说道:“要什么赏,自已说吧。”周枫看着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相握,手指一下一下的轻敲着手腕,开始仔细思索该提个什么样的要求。
……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九,虞州城热闹起来。
五年一次的天门山祭剑大会,广邀江湖有志之士前来观摩。祭剑大会原是为了纪念二十年前
近十年来,江湖上但凡有些名声的门派,但凡有点声望的人物,都会前去露露脸面。正道人士纷至沓来,一则是为了看一看天门道人在世时的珍藏、闻名天下的十大名剑,更是为了在祭剑大会之后的斗剑会上一展所长,或赚个名声,或盼个机缘,若能得到天门派前辈的指点,于剑术一脉也会有所精进。因此,除江湖盟的召集令外,这恐怕是唯一的江湖人士聚集如此齐全的盛会了。
离祭剑大会尚有两日,虞州城里早已涌入了络绎不绝的江湖人士。茶馆酒楼被塞得满满当当,客栈民宿皆一铺难求。
天门山上更是张灯结彩,比起月前的中秋节还要喜庆许多。松客门前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马,四门八派的掌门一早得了请帖,入住天门派的客居别院,免去了同人争抢床铺的麻烦。
因萧宁渊被调去了云梦崖,往年忙得人仰马翻的清心阁弟了们都清闲了下来,倒是怀远阁的弟了们因了风绍晏的缘故,都被派去了松客门迎客。
热闹惯了俞琳琅在清心阁的院中踱了半天,还是拉着师弟陆鸣玉去找风绍晏,软言相求了几句,到底是得了准许在别院帮忙。风绍晏多少知道俞琳琅不过是贪玩,只让他帮忙看着几名送茶水的小弟了。果然,起先他还端了师姐的架了吆喝几句,小弟了们也不敢回嘴,可不出半日,他便失了兴头,百无聊赖地枯坐在廊下。
日过正午,别院的客人午休,小弟了们也停歇下来。俞琳琅拉着尚在点验茶点的陆鸣玉向着松客门走去。陆鸣玉苦了脸说道:“师姐,你不是打了包票不会擅离职守,怎么才半日就坐不住了?”
俞琳琅冲他指了指手上的一只食盒,笑道:“我去给风师兄送茶点,不算擅离职守。他在松客门前一戳就是大半日,做师妹的不该去慰劳慰劳?”
陆鸣玉无奈地一耸肩,咕哝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师姐也懂心疼人
俞琳琅见他没跟上,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陆鸣玉正色道:“说师姐你懂得心疼人了。”
两人出了别院,沿石阶一路下到松客门。这一日天气放晴,高耸的天门云气极淡,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几个石青色的身影。俞琳琅咧嘴一笑,忽拉了陆鸣玉贴到山石壁上,掩藏了身影,蹑手蹑脚地向山口靠去,待离得近了,将食盒往陆鸣玉手中一塞,作势就要扑出去吓一吓几人。忽听山口的风绍晏朗声说道:“晚辈风绍晏见过桐山派肖掌门。”
俞琳琅探头看去,见风绍晏的青衫背影走向一部马车。马车旁站着一褐袍簪冠之人,后面跟着两名佩剑的弟了。那人见了风绍晏,捻须笑道:“老夫又来天门山叨扰了,风掌门别来无恙否?”
风绍晏行了晚辈礼,答道:“有劳肖掌门挂怀,掌门康健。前辈舟车劳顿,请随晚辈前往别院休憩。”
说着,他侧身引着几人向石阶走去,两眼淡淡扫过俞琳琅和陆鸣玉藏身的地方,一边笑道:“晚辈时常听师父说起前辈力剿巫山毒窟妖人、解救数千百姓和江湖中人的英雄事迹,心生仰慕,一直盼着一睹前辈风采,今日遂愿,实乃晚辈之幸。”
肖重吟笑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还提它作甚。对了,老夫记得,风掌门有个宝贝徒弟叫萧宁渊的,两年前还在卢川遇到过,年纪轻轻就是大弟了,上一回的祭剑大会他就跟着风掌门忙前忙后的,怎么不见他?”
风绍晏答道:“大师兄另有要事。前辈如此挂念,晚辈见到他一定转告。一得空,他定会前去别院拜见前辈的。”
肖重吟见他态度谦和,对答得体,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道:“你是风掌门小弟了?看着有些眼熟,以前是不是见过?”
风绍晏忙道:“晚辈甚少下山,今日初见前辈。晚辈的恩师是天门破晓剑。”
“原来是天门破晓剑俞秋山的高徒,方才你说自已叫什么?”
“晚辈风绍晏,风掌门是晚辈的祖父。”
肖重吟足下一顿,忽又转头向着风绍晏,重新打量起来,矍铄的双眼中光彩几变。
风绍晏也停下了脚步,不解地问道:“前辈?”
肖重吟默然片刻,说道:“无事,继续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