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六,是个诸事大吉的好日子。
也是桃花镇卫家大郎君成亲大喜日。
娶的是南边郸州世家女,说起这世家女,也是够倒霉的,刚芨笄便碰上祖母孝期,直接错过了觅郎君的最佳年华。好不容易孝期过后,亲母又染了恶疾,还没熬到她出嫁便撒手人寰了。亲孝为三年,三年一过,花一般年纪的小姑娘硬生生被蹉跎到桃李之年。这好不容易出嫁了,嫁的还是卫家快要病死的大郎君。
众人称道她孝心时,不免又怜悯她的倒霉。
这会,迎亲队伍来回两个月,才把新娘子接了过来。
一路吹吹打打,终于到了桃花镇。
谢三娘是被身旁的婆子硬扯着下的花轿,红盖头下的小脸委屈的想去揉揉被扯疼的地方。旁边的婆子看到,暗横了她一眼,小声呵斥道:“姑娘再敢乱动,今夜也没得饭吃了。”
谢三娘这两个月来被她饿怕了,听了这话,害怕得没敢再乱动,乖乖由她扶着往前走。
老婆子满意的撇了她一眼。
卫府红绸高挂,连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都挂着红喜球。新娘子跨完火盆,周围‘噼里啪啦’的就放起了鞭炮,喜娘甩着红绸帕跟在新娘子旁边,一边走一边说着吉祥话。整个卫府宾客盈门,四邻满座,热闹不已。
喜堂里,卫家夫人坐在高堂的位置上,眼底带着愁容,勉强挤出一抹得体的笑意来。
众人皆明白,若谁家摊上这种情况,谁家也笑不出来。
谢三娘被带到喜堂拜堂时,已经有个十来岁的小公子抱着只大公鸡在等候了。见到那只大公鸡,谢家随行而来的奴仆面色俱都变了变,但都很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里暗腹:喜堂都拜不了,这卫家大郎君怕不是要死了吧!
早在卫家突然来下聘时,谢家便着人打听清楚了,卫家大郎在战场上受了伤,被遣返回了家,如今伤势过重,几乎到了药石无用的地步。
他母亲卫夫人瞧着长子就剩口气吊着了,悲痛无法,就听信了民间老辈俗法,打算给儿子娶个媳妇冲喜。可桃花镇方圆百里都知道卫家大郎君的情况,这嫁过去明摆着就是当新寡,压根就没姑娘愿意嫁。
这不,经家奴提醒,卫夫人就想起来当年死皮赖脸要与她家结亲家的谢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希望,就着人下聘和迎亲一块去了。
当年谢家被流放,境遇不好才会与卫家这样的小商贾结亲。如今谢家冤案被平反,又恢复了以往的权富,又怎还看得上卫家?本是要赖掉的,可当今天子最厌恶背信弃义之人,怕卫家跟他们打官司,便揪着当年婚契上没指定嫁谢家哪个女儿,整了出代嫁,将谢三娘送上了花轿。
卫家却是不知这新娘被换了的。
随行来的谢家奴仆只希望着别出岔子,等把新娘子送入洞房,他们便也就了事交差了。
卫夫人看着乖乖跟大公鸡拜堂的新娘,眼底露出些许欣慰。
心想这姑娘是个好的,知道了儿子的情况还愿意嫁来,应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若儿子当真过不了这劫,自己也会待这儿媳妇好的,日后作亲女儿般,再给她觅个好郎君就是。
三娘是不知她怎么想的,盖头下,目光如炬的盯着地面上。
她饿了。
就在司仪高喊‘二拜高堂’时,新娘子如定住了一般。众目睽睽之下,伸出了一只小手,将一颗掉落地上的花生米捡了起来,快速的掀开盖头一角丢进了嘴巴里。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众人。
喜堂里顿时安静得出奇。
一旁的老婆子回神过来,恼怒之下,如以往掐她一般,使劲的在她胳膊肘上捏了一把,疼得盖头下的新娘子泪眼婆娑的。
“嬷嬷,别捏,疼。”
软诺诺的声音,带着莫大委屈和害怕。
众人看向那老婆子,老婆子讪讪的收回了手,恬着老脸狡辩道:“姑娘可不许乱说,老奴只是不小心碰到姑娘了。”说完,还暗瞪了个威胁的眼色过去。
没见过这般无耻的,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竟欲盖弥彰,当众人是瞎子不成?
卫夫人脸色沉得难看。
众人都愣住了,倒是旁边抱着大公鸡的卫家小郎君瞪大了眼睛,惊道:“你做什捡地上的东西吃。”脏不脏,丢不丢人啊!
“我饿。”
“饿…饿你也不能捡地上东西吃啊!”小公子倒是没多想。
“不吃,三娘饿。”
这天真无邪的声音,让众人心底闪现了两个大字…
‘傻子’
这卫家的新娘子竟是个傻子?
卫夫人脸色沉得更难看了,愤怒之下,一把扯下她头顶的喜帕,一张未施粉黛的清秀小脸展露在众人眼前。特别是那懵懂无知的清澈眼眸,黑白分明,仿若稚子。
还真是个傻子!
卫夫人只见过年幼时的谢家四娘,仍记得下颚有颗殷红小痣,小小年纪,便能看出长大后定别有一番俏美。但很明显,这穿着红嫁衣的姑娘下颚白白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显然,眼前的人并不是他们卫家求娶之人。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卫夫人霎然起身,脸上侵满霜意,指着眼前的姑娘质问:“我卫家求娶的是谢府四姑娘谢佳人,她是谁?”
旁边的老婆子知道卫夫人是见过他们家四姑娘的,没想到竟还能一眼认出。瞧瞒不住了,急忙道:“卫夫人息怒,她是我们谢家三姑娘,谢伊人,同为谢府嫡系姑娘,身份不低于四姑娘。”
意思是娶了她也一样。
卫夫人气得面上寒意渐重,没压住胸腔怒火,怒道:“我不管她什么身份,我卫家下聘求娶的是谢家四娘,婚书字契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你们竟还敢偷换新娘,是当我卫家好欺吗?若不将真正的谢四娘送来,那就公堂上见。”
她儿子就算如今病入膏肓,那也是卫家正儿八经嫡出的大郎君,怎能容忍别人欺辱至此?
还送了那么个傻子来应付。
卫夫人越想越气,恨不到现在就去谢家找人算账。
谢家来的老婆子也不是善茬,巧舌如簧道:“卫夫人也不必动怒,贵府当年立的婚契上,并未指定嫁的就是我们四姑娘。再者自古长幼有序,我们三姑娘是长姐,哪有姐姐未嫁,妹妹就先出阁的道理?那不合规矩。所以啊,按照婚契书上写的,与大郎君的婚约自当由我们三姑娘来嫁。夫人自己也说了,婚契上写得明明白白,料想到了衙门我们谢家也是有凭有据的,夫人也污蔑不了。”
说完那婆子还从怀里拿出那张婚契摆在众人跟前。
‘今谢家有女,择定卫门郎君辞,待谢女长成,卫郎高聘,方结秦晋之好,特定此据,意为婚契之礼为凭……’
当年这份婚契,一式两份。
婚契为证,哪家也反不了悔。
“好个谢家女,好个谢家,自诩书香门第,不想也当真下作得可以,当年厚颜与先夫聘下此婚契,如今竟这般无耻反悔,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老婆子赶紧凑趣道:“卫夫人息怒,怎么说这也是桩大喜事不是。反正您家大郎君不过就是想要个新娘冲喜,与我们家三姑娘倒也登对。”
傻子配短命鬼,可不登对得很么?!
“好,好得很。”卫夫人咬牙,气得脸色铁青。
这个闷亏,是要让卫家不得不咽下去啊!
卫夫人万万没想到这谢家当真无耻到此等地步,当初卫家下聘时,她特意让人说明了情况。若谢家姑娘不愿意嫁来,两家毁了婚契便是。可这谢家人怕旁人说他们谢家背信弃义,日后影响族中子弟名声,便假仁假义的答应了,没想到转眼就偷换了娘子,当真是无耻之尤。
“来人,新妇我卫家认下了,其余谢家人等,给我赶出去。”
“我们乃谢家给姑娘准备的陪嫁仆妇,按大启律法,属于我们姑娘的私有奴仆。我们不是卫家下人,卫夫人无权赶我等离开。”
老婆子这是仗着主子是傻的才敢这么作威作福。
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等跋扈的奴才。
卫夫人怒视着眼前这嚣张婆子,正欲要叫人将他们打出去时,一直没敢吭声的‘小傻子’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她气得刚要甩开时,小傻子却硬塞给了她一沓纸张。
卫夫人低头一看,竟是身契。
再仔细一看,是谢家跟来的这群刁奴的。
懂得这个关键时刻拿出这东西,莫不是这姑娘是在装傻?
卫夫人略带复杂的神色凝向她。
那些奴仆卖身契是谢三娘的亲娘悄悄给她的,她亲娘觉得对她有愧,也怕这些跟去的谢府下人欺负她傻,私底下千叮万嘱的要她藏好,等到了卫家记得给自己婆母。
她一直谨记在心,藏在小衣里,在花轿中才敢拿出来。
她亲娘的确有先见之明,这一路上,这些恶奴对她没有丁点尽心尽力,还时常打骂于她。是也,都没人发现她小衣里藏了东西,或许是想不到一个傻子会去藏东西,还藏得那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