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九年,十一月七日,云中。
正午时分,云中城门外显得热闹非凡,各色依仗、礼乐俱全。
花老英雄换上了崭新的绸缎衣裳,站在城门正中,向远方翘首以盼。
云中号称是塞外第二郡,又称漠东第一雄城,除了云中太守府外,漠东都督府同样坐落于此。论起繁华程度,在塞外七郡中仅次于朔方。
花老英雄大名花承莱,本是一个普通的地痞流氓。此人仗着胆大心黑,在某次葬礼上机缘巧合遇到了北代重臣独孤库仁,竟直接在灵堂上推销起了自己。从此此人得了独孤库仁赏识,做了北代皇商,专门买卖猴子。
猴子这种不存在于塞外草原的新奇动物,让花承莱赚足了钱财,不少北代贵族都争着要买上几只。后来有机灵的商家看出商机,同样跑到秦朝购买猴子准备转手卖回代国。见此情况,花承莱便用重金贿赂了独孤库仁,让独孤库仁找借口将其他卖猴子的商人全部抓起来,并逼着那些商人向全代国人民谢罪。
从此以后,整个代国便只有花承莱一人卖猴子,形成了垄断。数年之后,花承莱积累了大量钱财,又拿出其中的一丁点施粥行善,博得了侠名,被代国人民称为花老英雄。
到了后来,前秦大军出长城,花老英雄又第一时间跑去找他主子独孤库仁,两人一番密谋之后,果断选择了投降。于是等到朝廷平定代国之后,独孤库仁摇身一变,成为了大秦朝的漠东都督。花老英雄也当上了大秦漠东都督府的门客。
今日花老英雄就是奉了漠东都督独孤库仁之命,特来迎接一位大人物。
一支车队沿着地平线,踏着莽莽黄沙出现在了云中城外,隐隐可以看清,那支车队赫然打着“大秦漠西都督”的旗号。
车队靠近,花老英雄连忙换上了一副谄媚地笑容,躬着腰趋步上前,一下子跪在地上,高声道:“小人花承莱,奉独孤都督之令,出城迎接刘都督!”
“你便是素有侠名的花老英雄吧,本官虽在漠西,也听过你的名字,起来吧。”
花老英雄这才慢慢站起身来,看着马背上那位英姿勃发的中年男子,心知此人便是漠西都督刘卫辰了,也就是这次自己要迎接的对象。
花老英雄一指城门,媚笑道:“刘都督从朔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便请入城吧。独孤都督已在城中布好了宴席,正等着您呢!”
刘卫辰淡淡点头,便带着身后车队径直入城门去。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对花承莱多说什么。
花老英雄拍拍手,仪仗队开始奏乐,虽说他们这是在欢迎刘卫辰,花老英雄还是满意地笑了笑。他很是享受这种狐假虎威,指挥他人的感觉。
安排好了奏乐,花老英雄连忙小跑到刘卫辰马屁股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起进城。此时花老英雄注意到与刘卫辰的马匹并肩而行的一匹战马,上面坐着一个小小的少年郎。
说来有意思,这少年郎小小的身体在战马上面毫不起眼,但他却扛着一把血红色的巨刃,此刀把柄修长,两翼一边雕着青龙,一边纹着朱雀,刀刃血红而刀背泛青,看起来诡异非常。
花老英雄凭直觉认为,这把刀一定非常重,也不知道那少年郎是如何扛起来的。
却见那少年在马背上百无聊赖,竟拿起那诡异巨刃耍弄起来,舞得是虎虎生风。然后一不小心脱了手,那巨刃便直直跌落在地上,发出如雷霆般的巨响。
顿时,音乐停了,迎接的众人都被这声巨响吓得脸色发白,站在少年旁边的花老英雄更是感觉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不过在本能反应的驱动下,花老英雄还是第一时间上前,想要捡起诡异巨刃还给少年——花老英雄的本能便是谄媚权贵,这个能够与刘都督并肩而行的少年郎,显然与刘都督关系匪浅。
片刻后,花老英雄就为他的这个决定后悔了。只间他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巨刃,脸色发白流汗,只觉得屎都快被震出来了,那诡异巨刃竟然纹丝不动!
“见鬼,这玩意到底有多重啊,那个小娃娃耍起来不是很轻松吗!”花老英雄心中叫苦不迭,早知道这玩意这么重,自己打死也不去捡啊。现在自己站出来出风头了,要是风头出一半却发现捡不起来,那岂不是毁了自己一世英名?这可是个小孩子拿来玩耍的兵器啊!
这时,花老英雄却听见了马背上那少年郎戏谑的笑声:“此刀名大夏龙雀,是上古夏朝所传神兵,又经我漠西铁匠重铸改造,很是不凡。重四百二十斤。”
四百二十斤……花老英雄一张老脸被吓成了猪肝色。
“勃勃,不许胡闹。”
一旁突然传来刘卫辰的轻斥声,那少年郎原本还在马背上看着花老英雄捡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此刻见刘卫辰开口,顿时苦着脸道:“知道了,父亲。”
在众人的震惊之下,那少年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然后随意地捡起了地上的巨刃,又轻飘飘地跳上了马背。要不是亲耳听见少年上马的一瞬间,战马发出了一声哀嚎,花老英雄甚至要怀疑少年手头的巨刃和他刚刚捡的不是同一把了。
“犬子无状,花老英雄不必介意。”刘卫辰淡然说了一句,便继续往前走去。漠西车队对这一幕似乎也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地跟在自家都督后面。
花老英雄看着少年小小的身影,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这是刘卫辰的儿子?此子如此不凡,但愿别坏了独孤都督今日的大计……
很快,一行人到了漠东都督府,刘卫辰被独孤库仁亲自迎入了府中。
宴席设好,众人入座。刘卫辰喝下一口酒,便直接问道:“不知独孤兄请小弟来云中是有何要事相商?”
刘卫辰总揽漠西的朔方、北庭、柔然三郡,可谓是日理万机。此次若不是独孤库仁来信说要重要事情,必须面谈,刘卫辰也不会亲赴漠东。
独孤库仁沉声道:“刘都督快人快语,为兄便也不拐弯抹角了。刘都督可曾听闻,朝廷在淝水吃了败仗。陛下亲率百万雄兵,竟还打不过数万南蛮!”
刘卫辰皱眉道:“此事小弟早有听闻,漠西也已派了兵马南下勤王。不过听说淝水战败后不久朝廷就打下了会稽,目前已经稳住了前线形势。”
“哼,稳住形势?”独孤库仁冷哼道:“刘兄或许还没收到确切消息吧,所谓打下会稽,不过是一支偏师溃军取巧杀进了会稽城,还没站稳脚跟便又被南蛮赶了出去。如今朝廷也就只能用这条消息来愚弄愚弄国内百姓,谎称大捷,实在是可笑至极!”
刘卫辰脸色骤变,厉喝道:“独孤都督,你这是什么意思?诽谤朝廷可是重罪!”
独孤库仁缓缓举起酒杯,将杯口凑在唇间,低声道:“七年之前,暴秦出兵长城,你我身为代臣,不能为大代守土,眼睁睁地看着大代灭亡,有负国恩。刘都督,如今七年过去,你莫非做秦臣做得太久,连故国都忘记了吗!”
“独孤库仁,你怎能说此大逆不道之言!本官当年为代国征战,出生入死。可惜天命在秦,代帝暴毙,燕大人带着皇太孙向大秦上了降表。本官收到皇太孙的降表,这才向大秦请降。如今君臣大义既定,大秦不负我,我自然不会辜负大秦!反是你独孤库仁,当年代帝未死,皇孙未降,你便主动降秦,今日却以此事责我,又是何意?”
刘卫辰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他已经看出今日这宴会不简单了。
燕大人指的是代国重臣燕凤,皇太孙便是指拓跋珪。建元十二年时,代帝拓跋什翼犍被前秦打得一路北逃,他那养尊处优的身子受不了逃亡途中的风霜艰辛,突然暴毙。然后正是燕凤以拓跋珪的名义上了降表,又带着年幼的拓跋珪跪在秦皇苻坚脚下苦苦哀求,才保住了拓跋珪一条狗命。也正是因为代帝暴毙,因此代国并没有享受到前秦降君封侯的福利。前凉仇池前燕吐谷浑投降了都有侯爷当,就代国没有,这其实也是导致拓跋珪造反意愿最强烈的一个原因。
“我是何意?哼,如今暴秦南征失利,正是代国的复国良机。皇太孙已被暴秦关押,遣人传来密令,让你我在塞外起兵反秦,威胁暴秦释放皇太孙。刘卫辰,你从是不从?”
独孤库仁冷笑着说道,同时使劲摔下手中酒杯。一时间,大厅两侧的屏风之后人影憧憧,刀剑之影峥嵘。
“独孤库仁,大秦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反!”
刘卫辰骤然起身,拔剑指向独孤库仁,怒目斥道。
席间的漠西众人立即起身,捍卫在刘卫辰左右,年幼的刘勃勃更是手持大夏龙雀,站在最前面。
与之相对应的,漠东众人同样拿起武器起身,靠着人数优势把漠西众人包围了起来。刘卫辰这时才突然发现,他认识的一些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漠东老臣都未在今日宴席中出现。看来独孤库仁早已处理好了漠东内部,今日便是故意设了局,等他入彀!
“非我要反,这是皇太孙决定的事情,我只是奉命而已。我府中已埋伏下两千刀斧手,府外更是预备了两万精锐独孤军。刘卫辰,你只需告诉我你从是不从!”
独孤库仁对着刘卫辰笑道,满脸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中。顿了顿,又继续道:“事已至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不光我们代国的皇太孙要反,天下无数英雄豪杰,原诸国血裔,如今都打算反了!”
“当年诸国并立,各统其民,何其安稳太平!他们老苻家建国之后,好的不学,偏要去学五百年前的老嬴家,不给天下诸国留条活路。不对,他们苻氏比当年的嬴氏还要放肆得多!嬴氏以前也不过是灭了六国而已,他们苻氏呢?灭掉的国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塞外、辽东、西域、冰原,这四海八荒,浩瀚天地,竟无一处不在他们苻秦氏的铁骑下颤栗。嬴秦氏之时,诸国虽灭,却还能逃窜到蛮荒或海外延续国祚。他们苻氏却连蛮荒海外都不放过,咱们诸国被灭之时,连逃都没地方逃,何其可悲!”
“苻秦氏既然不给天下人留活路,那便休怪天下人也不给他们留活路!如今皇帝在淝水战败,朝廷元气大伤,正是天下豪杰起兵反秦之时!嬴氏的结局,也将是他苻氏的结局!”
刘卫辰惨然一笑,大义凛然道:“我刘卫辰虽是一介武夫,也知君臣大义,拓跋珪早已不是代国皇孙,他若造反也是自寻死路。你们也没有资格代表天下人,无论是你还是拓跋珪,又或是燕凉等诸国的余孽,你们要反,不过是放不下过去的权力尊荣罢了,何必说得冠冕堂皇!你口中的天下人,不就是一群盼着天下离乱,好寻机火中取栗的蝇营苟且之徒么?”
“当年诸国并立,征战连年,天下百姓皆苦不堪言。我们以前在代国为官时,饿殍遍野的场景还见得少吗?大秦扫灭诸国,正是以战止战,还天下以太平。如今大秦以忠孝治天下,百姓丰衣足食,四海升平,这便是大义!嬴秦氏的乱政岂配与我朝相提并论,我朝超古越今,只会越来越强大,又怎会重蹈嬴秦覆辙?”
“本官今日宁可为大秦殉国,也不与你等奸臣同流合污!”
独孤库仁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摇了摇头,轻声吩咐道:“杀了他!”
“杀!”
外侧埋伏的刀斧手听到指令后纷纷涌入殿内,朝漠西众人杀去。
“勃勃,活着冲出去,一路往南边逃,把独孤库仁造反的消息上报给朝廷!”刘卫辰低下身子,凑在刘勃勃耳边叮嘱道。
刘勃勃惊呼道:“父亲,你与孩儿一起杀出去!”
刘卫辰摇头道:“独孤库仁预谋已久,此次布置了数万兵马等为父上钩。事已至此,为父今日恐怕只能为国尽忠了!你不一样,为父知你天生神力,铜皮铁骨。外面兵马虽多,你却未必不能杀出去。”
“不,父亲既有殉国之意,孩儿岂能抛弃父亲独活?”刘勃勃流着泪说道。
“你还年幼,将来应当为我大秦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以此告慰为父之灵。别忘了,你小时候可曾告诉过为父,你的梦想是建立千秋功业,要赫赫与天连!你志向远大,岂可受小人陷害,与为父一同在此窝囊死去?”刘卫辰摸了摸刘勃勃的脑袋,惨笑道:“去吧,吾儿!逃出去后,你可去寻梓潼太守裴元略。裴大人为人忠义,是为父官场上的好友,他会照顾你的!”
“啊啊!”
刘勃勃喉咙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挥舞着手中大夏龙雀,向漠东埋伏的刀斧手杀去。
花老英雄不知何时又凑到了独孤库仁身边,附耳道:“都督当心,那少年郎是刘卫辰之子,似乎是天生神力,很是不凡。”
独孤库仁看着那小小身影,眼中尽是轻蔑:“不过是一个小娃娃罢了,何足道哉!”
独孤库仁将全部视线都放在了拼死搏杀的刘卫辰身上,就连刘勃勃杀出了漠东都督府也没注意。
“独孤库仁,你与拓跋珪……乱臣贼子,不得……好死!”不久以后,大秦漠西都督刘卫辰终于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漠东刀斧手还在厅内清理着残余的漠西官员,独孤库仁来到刘卫辰的尸体前蹲下身子,不住地叹道:“倒是一条好汉,可惜,可惜了啊!”
“都督,先前混战之中,刘卫辰之子刘勃勃杀掉了咱们数百弟兄,已杀出府去。小人已通知守在府外的弟兄们围杀此人。”花老英雄来到独孤库仁身边汇报道。
“他杀掉了几百刀斧手?”独孤库仁皱着眉头,突然想起了刚才花老英雄的话,不由有些后怕。“传令独孤军,全力围剿那少年,我到要看看,数万大军当面,他一个孩子能有多不凡!”
几个时辰后,漠东都督府已清理干净,大厅中摆设如新,完全看不出不久前血战的痕迹。独孤库仁坐在主座之上悠闲饮茶,与一些漠东官员商议着起兵的具体步骤。
至于先前的逃出的少年,独孤库仁早已忘在了脑后,估计那少年早就在数万大军的刀斧下变成肉泥了吧。
“独孤都督英明神武,此番智杀刘卫辰,皇太孙知道了,定会嘉奖都督。”花老英雄带头拍着马屁。
“对对对,独孤都督巧施妙计,在下佩服。”
“刘卫辰既死,漠西三郡也是独孤都督囊中之物啊!”
“待皇太孙造反成功,对独孤都督一定大有封赏!”
一时间,漠东都督府中拍马屁之声连绵不绝,一片神鸦社鼓。
“都督,大事不好!”突然间,一个浑身是血的独孤军士兵踉踉跄跄地冲入厅中,惨叫道:“那少年出府之后,径直往城门杀去。我军一路截击,竟被那少年生生格杀了数千人!如今那少年已在城门处抢了马匹,一路向南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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