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苔成斑,像是贵锦罗琦腐化了点缀在壁上的藓色。
阿笙环着双膝,用眼神描摹这一寸寸剥落的霉苔,怔然出神。
外面的争执和求饶声音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然而,她清晰地知道,这一切都会很快就消失了。
果不其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耳边就传来了粗噶的嗓音:“你们是疯了不成,敢对你们的爷爷动手,看清楚是谁了吗?”
然后是清朗高昂的少年声音,伴着推门而入的肃肃风声席卷而来:“绑的就是范老爷您啊,清楚得不能更明白。”
穿着淡色裙裾的少女将头倚在洇湿的柜子壁上,暗暗想:鲍二少爷真的来了。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苦笑一声,她密如鸦羽的密睫微颤,似乎又回到了前几夜。
当时在端午节之日,阿笙便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索性直接将从许大公子许志博那里赢来的银子用做探消息之用。
有钱能使鬼推磨。
很快,她就验证了内心隐隐祈求不对的想法。
萧易远把改名无双的良妾留春调头就进了范府做妾侍,自己则是因着范邨的这番提拔和赏识得了今上的眼,擢升成平复西域战事的副将。
这倒勉强算是意料之中,她本来是打算去找许志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烟街柳巷之后得知的消息告诉他,卑躬屈膝不如威逼利诱。
若是能将范小郎君寒食节当日去找妓共度一夜的事情,当做把柄威胁范邨,反而更可能比起其他的更能获得擢升。
到了后来有自己的势力,自然不会再畏惧于范家的威力。
而以此为胁迫,要回一个小小的妾侍无双,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一举两得,也是美哉。
当然阿笙也想过,若是许志博犹豫不想冒险,她也有其他的办法,不过更为细琐麻烦,而且她担心在这个漫长过程中,会出什么别的岔子。
倒不是她有多好心,而是因着当年梦魇,阿笙总隐约觉得是留春替她顶了这个罪,终究有些于心不忍。
除去这件留春的事,阿笙完全不曾想到的倒是另外一桩。
便是那鲍二少爷没有和釉梅成亲,不仅没有在一起,而且……
回想起那收了银子、小僮带阿笙左转右转到了孤僻乱葬岗的那个轻薄黄昏后,她用力攥攥拳头。
当阿笙用颤抖手指翻开了那有血色渗透的布席,仅仅只是瞥去一个眼风,她的眼泪就直接滚落了腮边,洇润了褐色发着腥味的土壤。
是釉梅啊。
是送她和公子香花的狡黠少女,是希冀未来能赚得更多钱的明亮女郎,是转赠她青色团子的和善女孩。
是野梅红浅、醉归南桥,戏楼处的角声都难以吹落的釉梅。
不是眼前的这连细烟都不敢近闻,连形状都只是一团混沌朱砂颜色的寒意啊。
阿笙指尖颤抖,眼泪是断了线的透明雨珠,完全不受她控制地砸下去,砸下去,砸下去。
似乎,如果水色能够砸出些淡落疏影,就又会有灵动女郎提着背篓,送过来青梅甜果,激动地笑:“阿笙,你来啦。”
她来了。
可是,她来的太晚,连初见时的暮色都叫不回了。
泪眼朦胧间,有哪个声音沙哑的少年郎唤过一声她的名字:“这是釉梅吗?”
阿笙回头望去,泪水涟涟间,是终于悄悄掏出家人的封闭禁足,嘴边的都冒出久未清理的轻微胡茬色、眼角眉梢都是霜灰的小郎君。
鲍家二少爷,鲍上达。
不像阿笙不忍卒看浓稠血色,鲍上达扯下那遮住血色的布帛,神色都不曾变过一丝一毫。
他只是用眼神细细描绘过所有,好像要将见到的,永远都牢牢刻在心底。
最后,他拦腰抱起那一缕梅色,语调轻柔,似乎怕惊扰到什么,“釉梅,你的夫主来了。”
他还笑出个痞痞的样子:“居然没有过来打我?看来你也默许了,对不对?”
“这回又要捯饬什么,是卖扇子吗?先说好,我可不替你在扇面上作画,会累死人的。”
“好了,我知道你是累了,想要等醒过来再收拾我。”
“那就睡吧,睡醒的时候,我们就回家了。”
不知是哪里的优伶在低吟浅唱着《牡丹亭》。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若是有来生,鲍上达吐一口气,脊背更加笔直:“若是有来生,我改叫釉梅好不好。到时候你做个书生,金榜题名来娶我,我就只需要在院子里绣绣花、看看草,给你做做咸口青团。”
“你觉得怎么样,釉梅?”
唯有细袅如丝的炊烟围绕在他身旁,已经到了用膳的时候。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一把拍落他偷吃的手,笑嗔他“这都是用来赚钱的,鲍少爷还不快松手?”
眼见他楼塌了曾经盘算过的未来都消失在云卷云舒的天际。
是不是该有白头鹎展开雪白的羽翼振翅飞过?
那优伶在戏台上捏了个兰花指换了唱腔。
旧日他信心满满会传遍天下的辉煌戏楼早已经易主,唯有这戏声永不会消散,喝彩声也总会因为戏台上的那一柄桃花扇而鼓起。
是谁还在唱啊。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戏声渐渐消弭在耳,碧浪卷过沙土,打湿在之前釉梅每次必经的桥岸边。
然而阿笙不曾看错。
在这一路上,鲍上达一滴眼泪都不曾掉下。
于是过了几天,当阿笙邀请许志博来醉玉楼品茗时,对方毫无疑虑地答应了。
“鲍少爷,当真是无巧不成书,您也来这醉玉楼品茗吗?”
许志博不曾想,自己居然还能得到私底下见到鲍二少爷的机缘。因着鲍家是涿郡有名的簪缨世胄。基本可以说,除去崔家,便是这鲍家最有名望了。
就连许志博也只有在年少时随从父亲去观赏庙会时,得以跪参这世家大族。
时值隆冬,纵然许志博穿着苎麻所制的短褐,都能感到地面的冰寒透着膝盖骨绵延不绝地传递过来,而鲍家人着华丽厚重的狐裘,手里抱着温热的暖炉,下巴都是骄矜地抬起。
世族的傲慢贵气从他们直立的腿上护膝散发出来,许志博身体叩得更低,却悲哀地想,这大概就是世家和商户的距离吧。
他们永不屈膝,便是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怕是都能秉持着自己的傲骨。
而他许志博却因为托生商户,永远低人一等。
不待许志博再露出个温和的笑,想一些什么话能和这鲍家二少爷扯上些联系,就看到那茂林修竹的鲍二少爷撩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直接在自己的面前跪了下来。
那石青色为底纹着鹤鹊的华袍,是商人只能用眼神钦羡的衣料,生而昭示着主人地位的尊贵。
然而现下,那袍子却染了泥土,许志博的长辈都只得局促称一声“二少爷”的人,现在跪拜在他的脚下。
不论许志博自己是心中如何震荡,鲍上达却眼神清亮,似乎完全不觉耻辱:“许公子,我有事相求。”
鲍上达消瘦了不少,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旷野外生的一截峥嵘的竹。
“能否求您借我黄金百两,去雇佣些死士。”
“鲍二虽不才,但倘若将来能做鲍家家主,必不忘许公子此恩。”
“无论事成或败,我都绝无二话。”
言罢,鲍上达将双手并拢合于额前,郑重行过一个大礼。
“许公子之恩,我鲍二毕生难忘。”
许志博心神恍惚到连叫他起来都忘记,喃喃道:“你这是为了谁啊?”
男儿膝下有黄金,除却天地君亲师,谁都不跪。
可是这位世家的公子哥,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舍下这些,向他这般卑贱的商户跪叩呢?
鲍上达声音清晰而亮:“您是认识釉梅的吧?”
“我曾听釉梅说,你们有过一面之缘。”
一听到这女郎的名字,许志博的眼圈便红了,然而鲍上达眼睑却是干燥的,甚至还能露出来一个朗朗笑意,似乎完全不觉得悲伤。
他仰视着似乎要哽咽的许志博,清楚道:“鲍二虽无能,可也总想替她做些什么,总不至于让她如此不清不明地走了。”
“是我强人所难,但还是恳请许公子成全。”
许志博俯视着这伏在他腿边的少爷。
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可以将这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世家贵族踩在自己的脚底下。
然而不该是这样的。
许志博迷茫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几乎要哽咽出声: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这人是跪着的,可他却觉得这个瘦弱的郎君比谁都骄傲而高不可攀。
反而是被仰望的自己,莫名地低到了草芥尘埃里。
可如果这不是他所盼求的一切,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许志博这些年以来耿耿于怀的信念,就在从前内心鄙夷会讲出“何不食肉糜”之言的少爷这一跪下,彻底崩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可以杀老范了。
要不我提前发出来,有美人想提前看吗?
公子璜正在准备提马赶来的路上。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离亭宴带歇指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