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门前的这棵树也着了秋色的时候,残露满地凝结的霜就已然预兆着,湲湲的夜要延的更加长,风声里的蝉鸣,也不复夏日壮烈,反而是摧枯拉朽的最后嘶叫了。
郁郁金色的黄遮天盖日,倚住晴空的是绣着嫁衣的红。
好像是好事将近。
自从阿笙向崔姑母点头应下和李家的婚事后,对方好像就放下了一个大的心结。
随之的,还有崔姑母对双桃婚事的催促:“我已经给你挑好了郎君,下个月初八适宜嫁娶,双桃你可以开始绣嫁妆了。”
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快刀斩乱麻,双桃涩着声音道:“我还不想嫁人。”
“这可由不得你。”崔姑母拿着帕子拭去唇边的水迹,淡淡道,“你在崔府,就还是我手底下的丫鬟。”
于是,在阿笙默默无声的围观下,这场无声的争辩,最后以双桃红着眼睛、跑出了门终止。
屋里又只剩下了阿笙和崔姑母两个人。
门扉被风吹的左右摇摆,崔姑母无奈叹口气:“双桃这孩子特别像我的一个故人,又是从小就跟在我身边长大的。所以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都让我不忍心责罚,她又每次都是真心认错,所以我就总想就再宽宥她一回。”
“然而我忘了。”崔姑母望向铜镜里自己眼尾滋生的暗纹,怔怔地道,“我已经这么老了,双桃自然更是早已长大。”
她苦涩地笑开来,“所以我这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啊。”
阿笙欲言又止地小声猜测:“许是双桃姐姐是气恼您有点太着急了,让她相看过一眼都不曾,就直接定下了婚事。”
崔姑母冷笑道:“我为她相看的男郞不知凡几,府里的的各位管事之子,身强体壮的护院侍卫,我嫁妆铺子里面的年轻伙计。便是她喜欢读过书、能识字的,我也找了几位家里比较清贫的秀才。正妻不能做,好歹我给她打副好嫁妆,也能成个帮扶夫家的正经良妾。她倒是比正头小姐还挑剔,一个都不满意。”
这些事情阿笙居然都不曾注意。
不过就算知道了,她可能也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双桃的心里面是有别人的,前天她去膳房取蜜饯的时候,还看到了双桃正和马厩的阿锄依偎在一块儿,你侬我侬的。
但是这种事情阿笙也不好说,只能不尴不尬地抿住唇。
“我知晓她的情郎是谁。”冷不丁的,忽然崔姑母淡淡说,“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不消说她自己的父母不会愿意,便是阿锄的老子娘都会活活撕了她的。”
闻言,阿笙惊讶地睁大双眼。
“知道你眼睛大,不用再瞪了。”崔姑母笑着拍拍她,“我就是再耳聋眼花,也不至于身边人的事情都摸不清楚。”
“当年双桃的爹害得阿锄娘丢了落了胎,还是个成了型的胖小子,而且从此阿锄老子娘就再也不能生育,还坐下了病根。不仅如此,阿锄娘气不过要去衙门击鼓鸣冤的时候,双桃的娘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拦住对方,说希望对方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了双桃的爹,不然他们家就要散了。”
“阿锄的爹娘肯定不能忍,不去报官可以,怎么也得给个交代吧。到底还是求上崔大夫人那里给做主,没有想到唯一的证人,也就是双桃娘还做了伪证,说都是阿锄娘自己跌了一跤,自己不小心把孩子摔死了。”
“大夫人从来最是明白中庸之道的,拨了个田庄让阿锄的娘去荣养。”崔姑母喝口茶润润嗓子,艰涩道,“至于双桃的娘,原本是陪了我多年的大丫鬟,她嫁人后我还力排众议,让她负责府里头的采购。这件事情出来之后……”
她说不下去了,然而阿笙知道,这是从个人来讲,一向仁善的崔姑母做出来最为无情冷血的事情,直接将双桃的娘赶出了府不说,还将原因公之于众。
本来双桃的爹除了喝酒赌博,就什么都不会做,而家里面的日常运转,都是靠双桃的娘在府里做事,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这下崔姑母直接这样昭告天下,更是不会有府邸,再愿意雇佣双桃的娘去做事。
恐怕也是因此,双桃娘最后迫不得已下,会去做皮肉生意,甚至还想让自己的女儿也去卖身养家。
“这不是您的错。”阿笙柔缓安慰道,“谁让双桃的母亲明知是深渊,还要去以身饲虎呢?”
如果真的后悔的话,还不如趁早和她这个暴戾酗酒的夫主和离,就算不再做活,凭她这些年做有头有脸的大丫鬟攒下来的嫁妆,也基本可以维持家用了。
然而双桃娘觉得自己的夫主就算是性子再恶劣再不好,也是必不可缺的顶梁柱,和离这种事情是连想都不曾想过的。
“倒不是因着这个,家里自然是得有男人的。”崔姑母眼睛都因着回忆起旧事变得有些无神,“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可对于一个女人家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孩子吗。更何况怀着的,还是个能支撑家庭门楣的男丁,听说小孩子的五官都已经长成了。双桃的爹娘做的事,那就是犯罪,这可是把别人的一生都给毁了呀。想来阿锄娘便是宁可自己死了,都不会愿让孩子流掉的。”
然而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对阿锄娘的身体伤害更大吗?
难不成肚里尚未成型的孩子,已经重要过孕育他的母亲了吗?
“孩子就这样重要吗?”阿笙有些迷惘地问,“若是我这辈子都不想生呢?”
崔姑母回过神来,直接冷下脸:“再别说这样的话。女人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的。我当时是因着什么被休弃的,难道阿笙你还不清楚吗?”
她还着重强调:“你嫁给冶勇后,一定要趁早多生几个。这样便是他以后有了别的妾侍,你的腰板也能挺得直,记入家谱时也才能名正言顺,知道了吗?”
不待阿笙再回什么,崔姑母又道:“当时双桃的爹,就是双桃的娘自己看上的野小子,我当时就觉得这小郎心术不正,可惜到底没拗过双桃娘。”
“旁的不说,双桃和她娘眼光都是一样的差劲。”崔姑母嗤之以鼻,“我也冷眼旁观了许久。若是阿锄这小子真的有心,起码也会和自己的家人抗争一下。”
可能是当真气得狠,在阿笙面前她又不会特别忌讳,于是崔姑母冷声骂:“可过了这么久,他有放过一个屁吗?就是一个只想着浓情蜜意,什么都不准备负责的孬种。”
粗话骂完,崔姑母终于神清气爽了起来。
崔姑母又叹口气:“所以我还不如直接给双桃挑个好儿郞,这汉子是务农的一把好手,力气也大,性子也憨厚,是个会疼人的。那个田庄离着崔府远,他也不会知道双桃从前的这些荒唐事。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的,双桃也能离她那个不成事的娘远一点,这比什么都强。”
“我到底是她主子。”崔姑母轻嗤一声,强硬道,“只是我从前因着双桃娘的原因,总是觉得对她不住。如果她不满意这桩婚事,离开崔府便也罢了,反正她的卖身契我早就给了她的娘。”
如果双桃性子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软和,倒也罢了。
怕就怕在,以双桃宁可被卖去勾栏院都不愿意回头找崔姑母求情的性子,这事情恐怕没这么轻易了结。
没有想到,阿笙在这件事情上倒好像是猜错了。
还没等到入夜,最近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双桃居然就回来,好像早上失态哭着跑出门的不是自己,一下子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像是真的知错。
而且,她还直直地向崔姑母跪下,语气沉着:“是婢子之前不识得夫人好心,居然还顶撞您,实在是不知好歹至极。”
崔姑母已经习惯了她每次惹了自己生气,都这副真诚致歉的样子,索性直接挑明了问:“那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万万不曾想到的是,双桃吸口气后,深深一叩首,极其诚恳而认真:“还请夫人责罚。您定下的婚事极好,婢子不能更满意,只是庄子很远,婢子忧虑之后就没有机会多侍奉您了。”
崔姑母这下倒是真的有点震惊,完全没想到她改主意改的这么快,原还以为会好好撕掳一番呢。
看来双桃在自己身边养了这么些年,到底还是和她那个不成器的娘不一样,是一个晓得请事理的。估计哭过闹过之后,也明白阿锄他不是个良配了。
于是她态度也软下来,“这都不妨事。都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对着崔姑母冲着自己轻摆的手,双桃动作一顿,然后膝行过去,将自己的头轻轻搭在对方的膝盖上,细着声音叫过一声“夫人。”
久违的,两个人关系缓和不少,甚至双桃还“改邪归正”,经常留在内室里服侍崔姑母起居、用药。
好像一切都在向正常而美好的轨道驶去。
除了双桃欠着阿笙的银子,现在还没还。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是一篇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