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为骨玉作肤的公子,现下憔悴病弱,好像是莹润完美的瓷器出现裂纹,反而更有一份破碎的美感。
可惜的是,现在阿笙正被崔珩晏背后环抱着,所以看不到他苍白的面色。
美人的杀伤力大大削弱,所以她也难得的没有一听他说话,就三魂丢了七魄以至于失去理智。
虽然如此,可阿笙心头也不可能没有触动的。
她也软下来,不再一副冰冷如霜的样子:“哪里是我告诉你怎么办。该是冰雪聪明的公子告诉我,你想要怎么样才对?”
她轻声细语:“你若是喜欢我,那就拿出章程。不管是要我做妻做妾,哪怕是做个丫头,总该说出来才是。现在我算是什么?就是你屋子里养的草,都有个名头。”
崔珩晏慌张得不行:“我怎么舍得让你做妾做丫头做株草,你切莫这么想,我连这个念头都不曾有过的。”
连不舍得做株草都讲出来,可见是真的脑子都蒙了。
阿笙轻笑道:“那你是想娶我为妻了。”
她脑子清醒:“可你从未采取过任何要娶我的行动,连崔姑母都不曾知道你的想法。现在你只是一味坏我的事,破坏我可能的姻缘。”
崔珩晏自然很早就开始着手办这件事情,连阿裕南下也是为此。
只是现在还没有做完,他便不想说。
又是因着他自己的病症,总是令他心里惶惶。如若他真的和阿笙在一起后,先行病逝了又该怎么办。
阿笙该怎么办,难不成要她为了自己守寡不成?
公子总想做阿笙眼里最为完美的男子,好像再困难再费劲的事情,到他手里都风轻云淡、不值一提。
他总是想要把一切都做好,再给她一个惊喜。
只有最美最珍贵的东西,才配得上他的阿笙。
可惜的是,阿笙自然不会知道崔珩晏脑子里的勾勾绕绕,轻声问:“那你将我当做什么呢?只想我这样无名无分地,陪你蹉跎岁月。你是什么都不想,只要我陪着你便是了吗?”
崔珩晏慌得脑袋都凑过来,在她耳边竭声反驳:“我自然是有办法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他声线总是清雅而凛冽,即使眼下病了,反而带着靡靡的,破烂到极致的颓败感:“阿笙你便当作是可怜可怜我,再疼疼我,阿笙总是最怜惜我的。”
公子璜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扑在阿笙的颈,令她心中一颤。
可是阿笙知道,这不是随便痴缠着,撒撒娇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情。
这是她的人生大事。
她心旌摇曳,可外表无波无澜:“那你倒是告诉我呀,我们总该一起想办法的。”
公子又哪里舍得让这些琐事折磨他的阿笙。
见崔珩晏不答,阿笙一颗小鹿乱撞的心,也慢慢如同晨光时分泡好的茶,到了黄昏落日时分,逐渐凉透失去甘香。
她点了下头,缓缓地说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
若说之前一番委屈的话让她有多心软,现在的阿笙便有多苦涩。
她齿冷,那话近乎是从牙齿的罅隙挤出来的:“我从未后悔遇见苍松翠柏一样的公子,可是现在。”
阿笙到这里再说不下去,轻轻推开恍惚失神的公子,离开了这个她的伤心地。
阿笙想,她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不管是分道扬镳还是一刀两断,都是之后的事。
可是现在,她必须得好好地睡一觉。
崔珩晏却伫立在原地,连人都忘记拦住,满脑子都是她刚才没说完的话——
“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怎么,现在是后悔了吗?后悔什么了?
是后悔将他看成高风亮节的君子,刚刚才认知到他的表里不一?
是后悔豆蔻垂髫的年岁,都在和无趣的他一起红豆树下嬉戏玩乐吗?
是后悔爱玩的年纪,只能陪无用的他对对子下围棋吗?
是后悔夜半时分不能睡觉,却陪他聊天,为他吹笛,给他洗手作羹汤吗?
是后悔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跑到花圃里拾了颜色各异的花,只为了让第一次赴宴的他不要紧张吗?
是后悔偷偷跑来,探望当初无人照料的病弱的他吗?
是后悔,是后悔,是后悔,是后悔……
还是后悔,当初曾经遇见他了吗?
念头转到这里,崔珩晏五内俱焚,头痛欲裂。
喉头一动,竟是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充当屏风的阿余这下站不住,直接冲过来叫道:“公子!”
他转头对着另一个惊呆的木头人喊:“阿裕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她?公子都什么样子了。”
崔珩晏随意拿手擦了擦嘴,可是那绯色的痕迹却越来越多,染红了公子原来无色的薄唇。
他神情虚弱,容貌盛极,反而显得妖异。
他摆摆手:“安全送她回去就行,别告诉她。”
阿裕从就近琉璃窗跳出去之后,阿余从随身携带的玉瓶子里慌张倒药。
他一边道:“这药眼见就要没了,公子我们真的得马上再去找那老头。”
阿余一边又心虚:我们早就把你卖惨卖得底儿都掉个溜干净,这都是不知道第几次了。
像是他们以前跟着商船到伊索听到的民间故事,《狼来了》一样。
骗一次两次还可以,到第三次,就算阿裕告诉阿笙实话,怕是可怜的阿笙牧民也不会再信了。
阿余悲哀地想,趁着公子还没发现,他一定要挑一种最甜美最好吃最贵的毒药。
这样,他和阿裕共赴黄泉的时候,还可以不要太痛苦。
所以说,阿余在内心咆哮:总是撒谎做什么嘛!
翌日。
数九寒天的冬日,阿笙正在暖阁里依偎着炉火取暖,崔姑母笑着打趣她:“旁人总是说我畏寒。可你瞧瞧,眼下阿笙你一个年轻人,倒是比我这把老骨头还怕冷。”
也不知道是不是去了心病的原因,崔姑母不仅原本的病情好了泰半,现下更是精神矍铄。甚至外头这样冷,她都不用抱汤婆子,就已经觉得暖意融融。
阿笙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您居然嘲笑我。正是因为年纪轻,才要好好保养自己的。不然到了老年,会坐下病根。”
崔姑母一噎:“你倒是比我还会养生。”
“哪里哪里。”阿笙很是谦虚,不过却靠着那炉火更近了,“还是您教的我,女孩子一定要注意养气血,不宜动气的。”
从昨晚开始,阿笙就总觉得寒冷。就寝的时候,哪怕添了三层棉衾,她依旧能觉得有寒风在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像是要游走进她的血液,浸入骨头缝的凉意。
百叶被吓得还以为她是受了风寒,又连夜给她熬煮了一碗姜汤的热啜。
辣辣的,但是反而让阿笙感觉到了一丝活气。
刚刚,她甚至觉得自己无知无觉,就快要这般悄无声息地冻成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百叶摸摸她细软的头发,担忧道:“好歹没发热,不然可真的会有麻烦。”
似乎对阿笙的心事有一点察觉,不过百叶什么都没问,只是温声道:“阿笙,不能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万事万物自有其道,有些事情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还是忘了好。”
“我知道。”阿笙拿帕子抹干自己蒸出来的一些汗意,“只是这姜汤太辣了。百叶姐姐你切了几片姜啊?”
真是没个好。百叶捏一下她的鼻尖,没有好气道:“总是没把膳房的姜都放进去,你放心吧,明天还能接着喝。”
阿笙被吓得噤声了。
最后在百叶回到自己的被褥里舒展身子,迷迷糊糊快要盹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旁边细细小小的一句话。
不过实在是太过微弱了,百叶也没有听得太轻,转眼就迷糊过去。
是阿笙静静望着从枕下拿出的《择夫准则》,摩挲上面幼时的公子写就的字迹,笑中带泪:“要是能忘记就好了。”
可公子的痕迹偏偏无处不在。
真是过分啊。
但是即便如此,阿笙也总是能做到的。
她不一定要去忘记公子的好,只是会渐渐抹淡他在自己记忆中的鲜明印象,最后成为天空中飘若柳絮的一道云。
是百年后,她回忆小时候的生活时,可以道一句:“幼年时,公子也曾经是我很好的友伴呢。”这样缥缈的一道云。
而不是徒留破碎苍凉的印象。
不然的话,这样不仅是让留给自己冰清玉润印象的公子陷入了污淖,也是在抹黑幼年时和公子有着那么多愉悦回忆的自己。
所以,阿笙是决计可以做到的。
如若阿笙真的下定决心的话,就算亲近如崔姑母也难以察觉到她的不对,还只是取笑她是不是耐不得寒,比自己一个老人家还要不禁冻。
“好啊,你倒是又拿我说过的话来编排我,当真是没大没小的。”话虽是这样说,崔姑母的眼睛里却蓄积着暖暖的笑意。
就在此时,掀帘的小丫鬟脆生生道:“崔姑母,李四老爷的如夫人前来谒见。”
崔姑母点了点头后,很快穿着华贵衣裳的美妇人就走进了门。
把自己的大氅交托给身边的丫鬟,如夫人笑盈盈地问好,然后随口抱怨道:“这个冬天好似比往年还要冷一些。”
不必说如夫人,阿笙不过是出门取午膳,眼睫上都会挂一串晶莹的小冰珠,被炉火熏烤着,才会徐徐落下。
于是,崔姑母也跟着笑起来:“涿郡的天和陇西的不大一样,你习惯就好了。”
“冶勇那孩子已经回陇西了,不日就会成亲,孩子都一个个大了啊。”说到这里,如夫人接过阿笙手里的茶壶,自己为上面坐着的人续了一杯茶,“我总记得他那时候不大点,还没到我膝盖高,脸涨得通红,还总是拿拨浪鼓敲我的腿,让我离开他的家。现在已经高我大半个头,也能笑着称呼如夫人。真是岁月如梭啊。”
“人嘛,总是会长大,想法自然也会变的。你也不用太耿耿于怀这些从前的事,估计他自己都忘了小时候有多淘气了。那时候老爷夸奖你过目不忘,不瞒你说,我那时候还心里有些酸楚,可现在想想,记性太好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崔姑母既然已经可以轻松笑着谈起来从前的那些个旧事,便说明已经不是太在意,也就是已经真的释怀了。
没有察觉到如夫人幽深莫名的神色,崔姑母伸出手接过对方敬来的茶,轻轻抿一口,感叹道,“不过说起来,今年冬日确实格外的冷。”
屋外冷霜华重,廊檐结着冰柱,化作的水珠就快要湿透人的衣袂。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看第三章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