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满野绽放着的鹤望兰叶片宽大,紫红色的瓣蕊依偎在数重花梗之上,不像是娴弱的植株,倒更像是依托着佛焰苞,展开羽翼待飞的雏鸟们。
许是因此,本就是残冬的王都更没有了寒冷的味道,倒是多了些初春将至的欢腾气韵。
尤其是对于陈郡谢氏而言,就更是如此。
“女大不由姊。”阿笙笑着抱怨道,“真是不曾想到,二妹妹你倒是这样早便要订婚了。”
原本还在绣着花卉的谢涵秋动作一顿,羞恼道:“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这是哪里跟哪里啊?”
阿笙眼尾轻轻一弯,促狭地说:“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既然属意这姓刘的郎君,而他亦和你相谈甚欢,正是两下得宜啊。”
谢涵秋轻摇螓首,放下了手里的绣花针,“只是我上次找到了一本难得的乐谱,而刘公子他很感兴趣,所以我们才聊了两句,再没别的。”
要是搁在百叶和阿锄那件事情前,阿笙可能还觉得这不过是女郎娇羞、郎君腼腆,是通向郎情妾意美事的必经一步。
但是,现在阿笙倒不会想的这样轻松而简单。
阿笙搁下茶盏,两根细细的眉毛轻蹙着,“如若是你从前并没有表现出对他的好感,我倒觉得这是娘子、郎君之间正常的交往。然则这位刘公子明明知道你对他甚是钦慕,也与你言语投机,难不成家中的长辈不曾有过什么表示吗?”
原本放下刺绣的手又提起来,谢涵秋捏紧了手里的绣花针,抿抿唇,到底还是绣不下去了,“不是这回子事,刘公子一早就说他一心向乐,无心男女情事,因而不能回报我的好意。”
不过这贵族的女郎婉转一笑,很是自信地抬起了眼眸:“有志者,事竟成。刘公子又不曾有未婚妻。而身为百世流芳的谢家女,我就不信我这般努力,居然还追求不到一个公子了!”
放下手中的茶盏,阿笙垂下眸子极为微弱地一笑,若闲花照水。
这关于刘家的事情,阿笙倒也隐约听闻过。
这来自益州永昌郡的刘家阖府郎君,好像全部都会痴迷于某样物什。
举几个例子来说的话,像是刘大公就对奇珍异石爱不释手,这位孙辈的刘异曲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音痴。听说他还不到九岁的时候,因为曾经着迷于一把雕刻着瑭山的山水图的前朝八角琴,硬是磨着那苏州的乐师不肯走路。
这苏州的乐师被他磨得没有办法,又看他年幼,就随口敷衍道:“想要求这八角琴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拉琴需要力气。依我看,小郎君你细胳膊细腿,这八角琴搁在你手里头也是软绵绵的拉不出声调。你若是能每日都能来我府邸外,扎扎实实蹲上两个时辰的马步,风雨不辍地来蹲上三个月,我就答应你。”
说来,也是因着刘异曲的父亲醉心诗画、无心仕途,因此当时正是在月夜花朝的苏州停下了脚步,临摹古籍,探访大书法家,要留下个小半年。
被自己父亲带出来的小刘异曲对那些枯燥的书画不感兴趣,反倒是在一次筵席上对这乐师产生兴趣,甚至还倒头就拜,口称“师父”。
这苏州小小的乐师哪里敢受得住世族刘家公子的这么一拜,奈何好言相劝又赶不走,直言驱逐出去又不敢,只能半无奈半认真地教了这刘异曲几个月陶埙。
哪曾想到,一转眼这刘异曲公子倒是瞧上了他的八角琴?
这可真是割乐师的肉,迫于情势,他只能放了这么个空口承诺给刘家的公子。
毕竟,这乐师知道普通的男童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一时感觉趣味才不放手的。
想必这世家公子更是耐不得苦,怕是没小半个月就叫苦不迭,逃掉了。
正好,也给这乐师和擅做酒的老朋友对酌的机会。
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刘公子看着年岁不大,倒是异常的有恒心,任你是夏阳酷暑还是大雨瓢泼,这孩子都栉风沐雨地赶到,扎扎实实地在那里蹲马步,可怜原来细皮嫩肉的皮肤都暴晒掉一层。
刚开始的时候刘异曲确实是身子柔弱,没蹲半刻钟就体力不支、摇摇欲坠。然而哪怕是他累晕了,灌下一口冰凉的酸梅汤,还能再接着继续扎。
这乐师冷眼旁观着,从刚开始的看笑话心情,到后来隐隐动容,甚至不到两个月就已经改了主意,决定把这八角琴送给他。
反正他也不弹,放在家里头就是生灰而已,之前不舍得把它给出去,也是担忧这刘公子就是一时兴起,弹拨两三天就搁置在一旁了。
乐师在他又一个两时辰马步蹲完后,递过一个巾帕,待对方擦过额头上密密的汗水后,认真道:“小友,你没必要再扎马步了,这八角琴我直接送给你,你也莫要再唤我师父。”
不曾想,这年纪不大的刘异曲摇了摇头,很是坚毅道:“之前已经承诺过会扎上三个月,就是要三个月,不然这八角琴我不能收。”
乐师很是感动:“没想到你如此恪守和我的承诺。不过,我应允你,现在就拿走吧,我已经看出你的诚意。”
“这不仅是我对师父,也是我对八角琴的承诺。”然而刘异曲摇摇头,像是没听到对方的劝解,依旧叫这苏州的乐师为师父,“没到三个月,我不配拥有这八角琴,要不然以后我也羞愧于去弹奏它。”
乐师感动的神色僵硬住:得了,这位刘异曲虽然吹陶埙吹的不怎么样,也没看出来什么天赋,倒是还很有那么几分名家的风骨。
恰巧听见一大一小两人对话的老朋友走过来,笑眯眯道:“小友,你家姓是否为刘啊?”
不等刘异曲肃然应声是,乐师先是奇怪道:“你是怎么得知的?这孩子现在都快黑成煤块了,一点都不像世家大族的郎君。”
这也就是当刘异曲年纪小,乐师又想来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竟是也不忌讳。直接问出了口。
他这会酿酒的老友摇了摇头:“你不能通过人家的皮相来判断。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不知晓,但是这刘家的祖辈刘大公我倒是恰巧认识。说什么对韬玉磐石感兴趣,那时候我眼睁睁看着街贩拿着块别人丢弃的磨足石卖给他,竟是抬到了五百两银子的高价。这刘太公还细细摩挲着那估计都沤臭的石头,说什么这般的坑坑洼洼,必然是从无人得见的深涧里淘出来的东西,还说自己是淘到了宝。”
这刘异曲简直和他那个祖父一个德行,什么描着瑭山的山水图的珍贵八角琴,绕过这个巷子,那坊乐斋里头,能找出来十来个同这琴弦都被虫子啃噬掉一半的八角琴同样的乐器。
也就是刘异曲当个宝了。
不过这会酿酒的老友也没说出来实情,还每天搬了个杌子坐在一旁,自得其乐地咂着小酒看刘异曲辛辛苦苦地扎马步。
这老友蔫坏,看对方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还吆喝一声,“你要是不行的话,这八角琴我可就拿走了,谁让你之前不要的?”
日头东升西落,醇厚的酒香与每日凝固的马步姿势,成了这苏州小巷子的有趣一景,也是让人感慨。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这老友景也赏够了,酒也品足了,便良心发现地把实情告诉给对方,很是满意于时过经年再次看到的和刘大公如出一辙的震惊神色。
在刘异曲瞠目结舌的神情中,酿酒的老友微笑道:“小友,你也别太难过,他这山水图八角琴不值钱,我送你一壶我酿的酒吧。”
原来坐一旁的乐师听闻这话,也是惊讶地抬起了半边眉毛:原因无他,他这老友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平时比自己还随心所欲,去过碧瓦辉煌的宫廷给皇族献过酒,也能仰倒在僻静山野里枕流漱石,就是没什么多余的好心。
这老友酿的酒便是说成有价无市都不为过,居然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稚童。
是的,虽然刘异曲是世家大族的孩子,在乐师的眼里,那也就是个傻乎乎的小子。
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这刘异曲从乐师手里接过了那把破旧的八角琴,很是纳闷地道:“我又不喜饮酒,要酒来做甚么?”
他温和地摩挲着八角琴的琴身,淡定说:“便是有成千上万把相同的琴又如何?当时我一眼相中的,仅只这么一把而已,便是其他的再相类,声音再清脆,又与我何干?”
刘异曲干脆道:“我又不靠着琴技傍身吃饭,只是我喜欢这把八角琴,而它恰巧在师父的手里,所以我才会这样的。不然光是为着凤毛麟角的名贵古琴,我做什么不去王都里找?”
滋溜着小酒的动作一顿,乐师的老友复杂地打量他一眼,摸摸长须,“这下,我是真的信你是刘家出来的小郎君了。”
这刘府出来的人,都是他格老子的一个德行。
当初他不怀好意地告知刘大公,他花这样的高价买下来的石头不过是被人嫌弃的磨足石时,刘大公也是短暂的惊讶后,疑惑道:“那又怎么了?我爱这石头花色纹路,为它每一处恰巧搔到我痒处的纹路所折服,喜它褚褐色的独特形态。被别人遗弃的石头,还是从深山老林里辛苦掘出来的石头都无关紧要,那都是从前的事情,我现在只是想要收藏它。如此而已。”
好一个潇洒不羁的如此而已。
当时这会酿酒的老友大受震撼,本来是看笑话的,结果把自己折进去,深深怀疑起虽是自称不为规则所缚,到底还是如同寻常世人一样,觉得凤毛麟角的东西才是珍贵的,随处可见的瓦砾却因着司空见惯,绝不会为其而留步。
枉他自称雅士风流,到底只是个循规蹈矩的凡夫俗子。
因此,这老友告别乐师后,再进瑭山,这次倒是真的受益匪浅,家谱里记载着的古酒终于在他手里重见天日。
可叹的是,他这酒刚酿出不久,再和乐师絮上几回旧话,看当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孙儿再次扎了三个月的马步,终于是此生无憾的心满意足。
等到刘公子刘异曲最后珍惜地抱着那把破烂的八角琴,随着父亲离开苏州,前往徐州的彭城再寻全是仿古赝品的墨宝后、终于因着年岁过大、又已然是心遂所愿,在某个夜里驾鹤西去了。
徒留几壶仅在古籍里见过的,极为珍贵罕见的酒存留世间。
而,这刘异曲弃之不要的酒,名唤苏屠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