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烧月亮(1 / 1)

若说谢家三老爷今日当真是不走运至极,先是发现自己最寄予厚望的二皇子居然断了命根子,甚至还做出这种有悖人伦的事情。

做了还不算,竟然还被人给发现了,造成了人尽皆知的下场。

急得谢三老爷也不顾自己的妻子祈华郡主还在旁边絮叨着女儿的事情,慌慌张张地出了门,结果路上还碰到了西戎的三王子申诃巅,这三王子人如其名,异族的深邃瞳孔和高挺的鼻梁都挡不住这人疯疯癫癫的性子,居然当街就拦住了他。

谢三老爷烦躁得不行,偏偏因着这人是今上极为礼遇的外宾,还得耐着性子与他说话:“不知有什么是微臣能帮到你的吗?”

这王子明明是外族人,吐字倒是很字正腔圆,完全听不出来什么口音,“你是谢昭笙的家眷吗?”

风沙卷过的声音是一道河流,静谧地从苦肃的西戎流到了王都。

哪里来的谢昭笙?是谢洄笙吧。

怎么的?这位三王子也看上了谢洄笙不成?

这可不成,谢洄笙可是给别人留的。谢三老爷刚欲婉拒,就想起刚才得知的与有关二皇子的消息,转而低声道:“她是微臣的侄女,嫁娶之事是后宅的事情,不由微臣做主,你您可以和贱内研讨。”

勉强推脱开这位很有可能继承西戎皇位的三王子后,谢三老爷拉上马车的帘子,随着颠簸的车轮,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下本身已经废掉的二皇子姬补绌。

这样还怎么荣登大宝?不过是成了为人耻笑的身份贵重的太监而已。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还清醒着的二皇子谢将勤才刚听完梨贵妃说的话,还不等谢三老爷走近,就已经崩溃地痛到晕厥了过去。

送走姬昭时这尊大佛和杂七杂八的太医之后,梨贵妃揉着自己的额头将谢三老爷带回了自己的寝殿,看了眼石漏,才松口气把旁边的丫鬟太监挥退。

难得的寂寞凝固在两人中间,连馥雅的香气都飘散不进来。

到底还是谢三老爷忍不住先开口,“这二皇子真的废了,再不能给他接回去?”

没全没曾想这人一开口是问这个,梨九本来又浮又躁的火气又飙升了一截儿,“你不是男人吗?那活能不能接回去的事情你来问我?”

“姬昭时这公主也太过毒辣了一些,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的弟弟啊。”悻悻地揉揉鼻子,谢三老爷拧起眉头,“这将来还怎么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梨贵妃眉毛挑起来:“我倒是不知,你居然还有让绌儿登上皇位的想法,你把大皇子姬将勤当做什么了?”

“姬将勤算是哪门子的皇子。”谢三爷极是冷漠地一笑,“不过是你和一个龟儿生下的东西,能让他活着都是皇恩浩荡,泥巴里头滚出来的坏种能享受到这么多年的宽厚待遇,难不成还不满足?”

倒了一杯茶悠悠地喝掉,梨九瞥他一眼,“按照你这说法,姬补绌不也是泥巴里头打滚出来的野种吗?有何等区别?”

谢三老爷一噎,差点没气死,宽厚的面目也跟着狰狞起来:“果然是水性杨花的贱妇,居然还敢把我与你那奸夫做比对,你也配?”

昔日同床共枕的情人就这样反目成仇,梨贵妃华贵的指甲掀过茶杯盖,“谢三爷难不成以为自己和这个奸夫的名号脱得了关联吗?对于今上来说,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谢三老爷猛地抬头瞪着她,眼睛里就要喷出来火焰,然而梨九完全不惧,还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若老爷你觉得我说的有哪里不对,我们可以一起到今上面前好好辩白一番,你意下如何?”

“一日夫妻百日恩。”就像川剧变脸一般,谢三老爷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和善起来,还双手为她奉上一斛酒,“咱们两个哪分你啊我啊的,甚至你还总是给涵秋那孩子赐下各种首饰宝贝,倒是比她亲娘对她还要好。这些事情我都记在心里头,只有感恩的份。今天绌儿这个事,想来你做母亲的,比我这个当父亲的更是难过。别用茶了,咱们一醉解千愁。”

这时候谢三老爷倒是记起来自己远在谢府的女儿了。

把酒壶推远,梨贵妃又斟了杯茶,轻柔笑起来:“既是如此,你好好辅佐姬将勤这孩子不也是一样的吗?大皇子既是嫡子,也是长子,还孝顺懂礼、英气勃发。而今上又没有旁的儿子,还免去了史书里那种九子夺嫡的悲剧,你也不必担心被秋后算账。你之前不是还想把你大哥家的闺女嫁给他。到时候你可就是地地道道的皇亲国戚,岂不妙哉?”

“那怎么能一样?”谢三老爷脱口而出,“这野种又不是我儿子。之前想把谢洄笙嫁给他,也是因为能更好地掌控大皇子的动向,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就在这时,刻着玉莲花的紫檀木屏风发出哗啦一声响,然而梨贵妃对着谢三老爷惊疑的眼,微微一笑,“我最近养了只波斯猫,顽皮的很。”

谢三老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兴致更是缺缺,心想女人果真是优柔寡断的东西。

以前还摆出对着二皇子疼宠的样子,现在倒是又心疼自己的大儿子了。

那种蠢货,怎么能与足智多谋的姬补绌比较呢?

看来还得另想别的法子。

目送谢三老爷心事重重地走远开,梨贵妃放下茶盏,一把扯开屏风,对着双目红肿的女郎低声问:“你都听见你了?”

说着,梨贵妃她将谢三老爷递过来的酒信手泼在地上,刺啦刺啦的黑气飘在银色的瓷砖上,袅娜的像是旧年的影子。

她整理一下自己的一句,感慨道:“最毒男郎心,长公主诚不欺我。”

敛容站起的女郎声音婉转动听:“多谢梨贵妃告知我真相,不然还真的不知晓父亲是这样的人。”

顺着泻在窗棂上的日光打量了女郎一眼,高门大户精心培养出来的闺秀,便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总是端庄温婉的。

“不愧是谢姐的二小姐啊。”梨贵妃挑了只新簪子将自己松垮的发髻固定好,对着铜镜自揽,在唇上补上鲜亮的膏脂。

谢姐二小姐谢涵秋轻轻地说:“我还要再想想。”

再想想自然就是会原谅,谁让现在的谢三老爷只不过做了这么一件荒唐事,已经算是个好父亲,没必要再苛责了吧。

梨贵妃心里轻嗤一声,不过面色不表:“你可知为何他有这个胆子给我下毒?”

见谢涵秋不说话,梨九勾唇一笑:“你不会当真以为他是洗心革面,所以想要谋杀掉我这个毒妇,再和你们过和美恬静的生活。甚至为此铤而走险,甘愿在宫里直接对我下手吧?”

难道不是吗?

谢涵秋抿紧了唇。

梨贵妃冷笑:“哪里是铤而走险?不过是他早就预谋好。未时一向是我和他媾和的时间,总是会将身旁的人遣走。便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没证据能表明是他做的。”

因着姬补绌已经无用,所以她梨九也变成了潜在的威胁而已。

攥紧了自己的裙裾,谢涵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被撕扯着,“我父亲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哪里是多此一举了?”梨贵妃拿着帕子替她揩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不过是这个蠢货还当天下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当今上还待他是肱股之臣,对我这几个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呢。”

谢涵秋饶是这般痛苦也难以理解,“为何会这样?”

她面色很是古怪:“难不成今上他……”

“你想什么呢?”梨贵妃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推开窗棂远眺被金粉淋湿的宫宇,后面是层层树影所遮挡的御书房,“只是今上他不爱我而已。”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按了按自己肿起来的眼圈,谢涵秋固执道:“是你背弃今上在先,不然这么长时间的陪伴,陛下怎么会全然不动情?不过是你给自己找借口而已。”

这么长、这么长时间的陪伴,从还站不稳的时候就已然是他身边的丫鬟,第一次进书堂,第一次在沿街上收到羞怯女郎抛过的果子,第一次煲汤给他喝,第一次为他绣了个锦囊,第一次帮他濯洗脏污湿润的被衾,第一次望着他站上高楼飒飒,第一次见他成婚入住公主府,第一次见他寥落地苦笑,第一次看他咬着牙饱受屈辱,第一次被他赶出公主府,第一次瞧他穿着不合身的袍子,第一次在他清冷的注视下接过贵妃的掌印,第一次陪着他走过深深宫阙,第一次注视他对着枯萎的花树默默出神。

梨九原来已经陪着姬无厌走了这么久啊。小少爷也好,公子也好,驸马爷也好,今上也好。再没有人像她这般陪着他这么长的一段时光,便是中间分开,最终还能被高头大马的轿子迎回宫里。

可是,姬无厌到底还是只爱这位相伴都不到和她梨九一个零头时间的长公主。

怔怔地摘下护甲,梨九抚摸着自己本身粗糙的指甲,微微笑道:“你是不是很心慕刘家的那位大公子?”

谢涵秋一愣,咬着唇:“这和他无关。刘公子也不是今上,民女也不是贵妃您。”

“是一样的。”梨贵妃近乎是悲悯地看着腰背挺直的小姑娘一步步走出了华贵而寂寞的宫宇,“他们是一样的人。你就算是陪他到天荒地老也是无用的。”

然而她当时总是不明白。

不明白的,当时是不会明白世上还有光凭努力做不到的事情。就好像她小的时候不擅长刺绣,然而望着同屋的侍女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在布上绣出活灵活现的一朵月季花。

凭什么这个人能行,她梨九就不行?

因为侍女没办法日日烧烛火,于是她只能烧月亮。

不知点了多少夜的月亮,梨九原本笨拙的手艺才有了提升,不仅可以绣的出月季,甚至连池塘边上的白天鹅都可以绣的让旁人不住啧啧称赞。

相反的,是同屋的侍女早就放下了针线活,已经和管家的儿子坠入爱河,拉个媒婆点过卯之后,就开始筹备婚事。

所以梨九不免生出了一点自傲感,就算当时比不上你又怎么样?只要她足够勤学苦练,到底还是能比同房的侍女强。

只要足够勤劳刻苦,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赢不来的。

于是她在懂得少年的愁滋味之后,也总是想着一定可以获得姬无厌的青眼的。

毕竟,她都已经这么努力地喜欢今上了,这般的委屈求全与坚持不懈,何况她性子温和又做事麻利,最重要的是还陪伴了今上这么长的时间,便是谁都比不上她了解姬无厌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曲子,爱吃的什么样的果子,喜欢穿的衣裳是什么样式。

简直就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可依旧在完全不合乎姬无厌审美的长公主一个挑眉之下就弃不成军,连拔出剑叫之一战的资格都没有。

多么可怜又可悲的事情。

她不明白努力与喜爱从来就不挂钩,反而也许会越努力中的屏障架的便越厚重,是山高水远都唤不回的去年金秋。

到了现在,梨九终于也明白了该怎样放下。放下她对于二皇子姬补绌不符合常理的溺爱,放下她对于今上的沉迷,去细细看自己这些年都做了哪些荒唐事。

她也是到了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愚钝与白费力气,可惜这觉醒实在是来得过晚。

有时候梨贵妃总是会忍不住,自欺欺人地想,要是一早就有人告知她这凄凉下场,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然而此刻望着端庄贵女一步步走出门槛的固执背影,梨九才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没用的。

总是要自己撞过一次头,撞得头破血流,撞得再也看不到归路,才能明白这条路是真的走不通,不是光靠所谓的毅力和坚持就能捱得下去的。

不过她当时不明白。

就像此刻的谢家二小姐也不明白。

都是一样的人。

不管是今上与刘公子,还是她梨九与谢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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