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阿笙是被嘈杂声惊醒的。
鸣绿挂着个肿肿的桃子眼,自从知道花锦“不辞而别”后,她就抱着从前两个人一起裁过的纸花不停地哭,用旁的小丫鬟的话说,“鸣绿姐姐的眼泪就要流成小河了,以后不用去河边挑水,直接来鸣绿姐姐这里来取就行。”
三言两语间,倒是把鸣绿给逗笑了。
阿笙唇角微弯,心里想,鸣绿居然也已经是姐姐,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只知道胆怯地捏着衣角围着自己转的小姑娘,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这又是怎的了?”阿笙还没有从梦里那股凄哀的氛围中脱离出来,才睁开眼就又看见鸣绿这副慌张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也打起突来。
鸣绿这回倒是比上次彻底崩溃的样子要好上许多,起码不是话都说不明白的哆嗦样子,还能勉强称得上一句条理清晰。
她拧着眉头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说出来:“祈华郡主的父亲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不知怎的和谢三老爷起了口角,结果三老爷竟然直接叫出来侍卫们,明火执仗地准备干起来,现在那边的热闹已经大了。”
“谁?”阿笙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是说三老爷先动的手?”
好像是在说先动手的人不应当是三老爷,而应当是祈华郡主的父亲异姓王。
这不对啊,姑爷和老丈人不应该其乐融融地谈话,将之前小夫妻两个的龃龉给劝解开吗?为什么觉得自家小姐这问话有一点奇怪?
但是谢三老爷着实太过分了,居然对一手提携自己的岳丈刀剑相向,就算是将来结不成亲家,难不成这些年的恩深厚重都全部是虚假的吗?
真的是宽仁农夫捡回来的一条毒蛇啊。
不过鸣绿也来不及多想,只能重重点个头:“可不是,三老爷都抽刀了,小姐我们是不是得去请老太太来?”
“二小姐也在吗?”阿笙仅着一身中衣下了榻,用齿距极密的梳篦草草拢了一下头发,也不用簪子,反手直接插在鬓前。
不觉粗俗,反而更有种古雅典致的灵动感。
说到这个,鸣绿就觉得更郁闷:“是啊,二小姐就在旁边,结果看起来特别淡定,还有心情吩咐旁边的大丫鬟给自己泡一杯撒了枸杞的菊花茶。”
她帮阿笙披上外衣,小声道:“依奴婢看,二小姐一点不着慌不说,简直像是在看戏一样。自持镇定虽是大家闺秀的美德,可也不是用在这个时候的啊。”
不过鸣绿才说完,就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最近王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奴婢是彻底看不明白了,还是话本子好看些。”
此话甚是有理,阿笙将温暖的小袄穿在身上前,先是微笑起来:“说的不错。”
最近王都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说宠冠六宫的梨贵妃忽然请辞离宫,带着罹患不明顽疾的二皇子销声匿迹。
又比如说今上姬无厌忽然禅让王位给大皇子,自己却卸下皇位说是要更多观赏大好河山的瑰丽风景,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的,都不像是个皇帝,更像是不管身外事的潇洒公子哥。
虽说姬无厌在做驸马爷之前,本就是风流倜傥的郎君,可当初不是深谋远虑,屠遍了前朝王室才登基坐稳宝座的吗?这才过去约莫二十来年,怎么就已经要退位了?
要说起这个大皇子姬将勤,鸣绿就更是说不出话来。好好的一个储君,不仅不勤政爱民,反而天天就想着当个男宠,缩在深宫什么事都不用管。
没错,与其说姬将勤是娶了百叶做皇后,不如说是百叶纳了个地位贵重的男宠。听闻这两天他也写了禅让书,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皇后,自己退居后宫去插花、吟诗作赋。
朝中大臣为了这事是吵的不可开交,奈何姬将勤是四两拨千斤,无赖至极:“如若爱卿觉得女子不能做皇帝的话,不如你自荐试试?”
这清清白白的御史是吓得肝胆俱裂,就差要撞在柱子上以证明自己的忠心不二,不敢有丝毫的僭越之心。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墙。
要不是姬无厌就这么三瓜两枣,当初他们怎么可能接受姬将勤这种小无赖做皇帝?
等等,除了姬将勤和下落不明的二皇子姬补绌,不是还有一位人选吗?
有另外的肱骨之臣执着笏板上前,沉声道:“微臣推举公主姬昭时。”
对啊,如若从亲缘的角度出发,谁又能比得上骁勇善战的长公主姬昭时呢?
衣袍翻飞,无数臣子踏出行列。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算了吧。”姬将勤轻笑一声,“皇姐只想打仗,对政务不太感兴趣。”
有朝臣不疾不徐道:“微臣斗胆说一句,皇上您非公主,安知公主的志向为何?”
一直沉默的姬昭时抬眸瞥了他一眼,松油脂的味道弥漫在她浅银色的软甲上,“本公主确实不喜欢这些,皇帝也已经把驻守西疆的差事交托给我了。其实要是听我的意见的话,百叶不是挺不错的?”
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这上位的都是什么人啊?这都是什么荒诞的事啊?
即使后来再有异议,也在这两位正主不咸不淡的气势里败下阵来。
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咬碎了一口牙,要是早知如此,当初拼了命也要试试尚前朝长公主姬曲直,总比现在这种哭笑不得的局面好。
更加要命的是,连清君侧都没有名头,毕竟太上皇姬无厌拢共就只生得这几个孩子,聪明人一早就听闻风声,道二皇子姬补绌已经变成个阉人,都人事不能,更谈不上能生育后代来。
造反更是没有由头,海清河晏,四海升平的局面下,哪里来的机会起兵坐拥为王啊?
没看唯一的异姓王只知道养花弄草,顺便还在和自己的姑爷扯头花嘛。
不过这扯的头花委实是有那么一点锋利。
比手臂还长的刀横贯在死不瞑目的三老爷身上,阿笙还来不及蹙眉就被旁边的谢涵秋遮住了眼,“没什么好看的,他自作自受。”
血色迤逦成河,打湿了鸣绿的裙裾一角,她简直想脱口而出一句乖乖:天啊,老丈人把自己的亲姑爷给砍死了。自己的亲爹都出气多、进气少,二小姐居然还在这么悠闲地品茗,真的没关系吗?
没直接昏厥过去,那就是鸣绿的最大进步。
鸣绿这是不知晓,一炷香的功夫前,谢三老爷还用小刀划破了谢涵秋柔嫩的脖颈,半胁半迫道:“再近一步,我就杀了这个野种。”
可不就是疯了?
多年筹划一朝成空,无论是自己费尽心思生下来的姬补绌骤然变成个去了根的天阉,还是自己设计谋杀嫡亲兄长一家的事情被翻出来,亦或是手握多年的权势被一朝夺去,都足以让他崩溃。
而他最后的筹码,祈华郡主居然还想和他和离。
离了异性藩王的丈人,他又要变回从前那个懦弱而人人可欺的庶子,就连仆从奴婢都能在他身上踩一脚。
不,或许还不如。
从前他还有温厚宽仁的大兄替他撑腰,还有慈爱可敬的嫡母与温柔美丽的嫂嫂,可是这些尽数被他给抹去痕迹,于是只剩下横刀于亲女的一柄冰凉小刀。
迎着谢涵秋厌恶冷淡的双眼和旁边儿子惊愕轻蔑的眼神,谢三老爷激灵灵打个突:这是自己的女儿吗?
用这般憎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真的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吗?
未必吧。姬无厌一个皇帝怕是都不知道自己的二皇子并非亲生,他又怎么可能保准这绵绵瓜瓞的福气真的是他本人的?祈华郡主可能也偷了人呢?
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她咬准了要和离,非得要自己写一封放妻书?
明明谢三老爷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他们三房好啊,为了能有一个更阔绰明媚的未来,有更宽宏广大的明天不是吗?
既然祈华郡主咬定了要分开,那必然是有鬼,不然一介女流哪来的这么大决心离开一段婚约呢?
不是他疑神疑鬼,可是梨九梨贵妃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人谁不知晓梨贵妃和姬无厌情投意合,甚至后者力排众议将其迎回宫中。可掉头来梨贵妃却和自己有了首尾,还生下了一个麟儿。
那祈华郡主会不会也做背叛自己的事情呢?
短兵相交时是思绪混乱的断层,谢三老爷并不曾发现自己的亲卫已经尽数倒下,而最后一个挣扎着抱住自己大腿想要用血肉为他尽绵薄之力的侍卫被一脚给蹬开。
就在谢三老爷哆哆嗦嗦颤抖着手中的短刀时,纷乱中一柄长剑刺出,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脑子里都在盘旋这个令他心里长满荆棘的问题。
谢涵秋,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呢?
将锐利的长剑收回,别于腰际,祈华郡主的父亲微微露出个笑意:“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关系。”阿笙和声婉转福身,谢三老爷在汩汩流着血,喉咙处发出嗬嗬的奇怪声响。
她定定地望了他涣散的瞳孔一眼,随即用发髻上插着的尖锐梳篦补上最后一刀。
血液是妆点眉心的华美花钿,生长出的纹路是罪念与欢愉,沿着柔嫩的脸颊延伸出洌滟的湖光秋色。
未曾谋面的父母和双桃绝望疯狂的眼,花锦含着泪抱痛纠结时口中无声道出的那就好,秋草前尘的往事是飞不过的纸鸢羽翼,蝉鸣再叫时崔姑母也不会温柔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唤她多吃些。
再不会有了。
这些都再不会有了。
所以说。
阿笙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甜温和:“是我该说一声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为了爽,别纠结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