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暴雨彻夜未歇。
侵骨冷彻的寒意严丝合缝地钻进每一个毛孔,冷风声声呜咽哀号,躺在简陋草席上的少女蓦地抖了一个激灵,高烧之下她的神智趋近不堪混乱,两瓣苍白的薄唇战栗片刻,慢慢从滚烫灼烧的喉间挤出一个字来:“疼......”
迅猛急冽的雨点凄凄晦暝,青灰色的电光忽上忽下的晃耀,映出这一方狭窄逼仄的石洞更加的怵目惊心。
这是一个天然岩洞,岩洞内径呈半圆环抱,深处乱石嶙峋,岩壁上有万年岁月风霜雕刻而成的天然钟乳石,石尖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挂着从纹理中渗透出的细小水珠,经年累月的涓涓而流,甚至滴水穿石的在地面上淌出了一道细弱的溪流。
她沉沉地呼了两口气,鼻腔瞬间涌上一股雪虐风饕,呛得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红血丝纵横交错的眼尾沁出了生理性的泪光。
宋棠棠用手背摁住眼角,她现在的五感极度退化,这短短几秒恍惚得像是半个世界那么漫长。冰凉的眼泪渗进她的指缝里,她胡乱地抹了几下,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咳嗽难以止歇,她越咳越大声,宋棠棠痛苦地把自己的身子揉成一团。
黑暗死寂的岩洞中久久回荡着她沙哑竭力的咳嗽声,与外面鬼哭狼嚎的风雨交加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这一线天地就只剩下这响遏行云的暴风雨和孤苦无依如浮萍漂泊的宋棠棠。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宋棠棠一直咳到头晕目眩,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肺腑再度充斥盈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她咳出一大口灰黑色的污血,顿时手足无措的僵住了。
这里好黑......
腐朽枯败的血腥味刺鼻难闻,似乎预示着她的生命已经开始无法避免的走向衰退的倒计时。
宋棠棠精疲力尽地歇了片刻,她能察觉到自己正在发着高烧,整个人仿佛是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一样滚烫,阴暗可怖的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囫囵地用衣袖拭去唇边的血液。
短暂地休息调整了一会儿,宋棠棠艰难地用手肘撑着身子,她以手掌作为一个支撑点,紧紧咬着牙关,缓慢而费劲地直起自己的身子。
她身下是用枯草捆绑在一起粗糙扎制的草席。不过一个起身动作,她却像是灯尽油枯,直到重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再度漫延开铁锈味的血腥之后,她重重地喘着粗气,靠上后背一块凸起的平整巨石。
她茫然地睁着眼睛,眼睫上不知是挂了雨水还是血水,黏糊糊地蒙着视线,她用手背使劲地搓揉两下,可眼前一片依旧是一片令人心生绝望的纯粹黑暗。
宋棠棠反复尝试无果之后,她徒劳地垂下手,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后脑也不知是磕到了什么,一动便是牵一发动全身、摧心剖肝的剧痛。
她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慢慢用手去触碰左肩的伤口,暴雨、中箭、遇刺、坠马、昏迷,这些几乎在瞬间惊变的事情没有给她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宋棠棠木然地闭上眼,她用手掌覆住伤口,却惊觉原本皮开肉绽的箭伤已经被人妥善地包扎过了。
“......”她无言地张了张口,因为过度缺水两瓣激丹朱唇泛着干裂的苍白死皮,宋棠棠舔了舔下唇,却分不清那在舌尖上萦绕不散的腥甜血味是来自自己的唇瓣还是自己方才从喉间呕出的鲜血。
她被人救了。
这是宋棠棠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她双手平放在地上,开始细细摸索一切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
她的第二个念头让她寒毛倒竖、惶惶不安,是谁救她,为什么会救她,来者是敌是友?是明是暗?是因缘巧合将她救下、还是心存阴谋以此要挟?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落在了恶人身上,不求有自保能力,但求有玉石俱焚的机会。
她盲人摸象似的草草在地面上寻找木棍或石块,她膝行而跪,也顾不上原本光滑细嫩的肌肤被摩擦出道道血痕,宋棠棠数着自己的心跳声,一直到她的指尖不甚被一块锐利如刀刃的碎石给扎破,她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电闪雷鸣之间她好似听见有脚步声踩着哗啦大雨由远及近,宋棠棠呆愣一秒,浑身血液开始倒流直奔头顶,她整个人像是紧绷到极限,即将不堪重负断裂的弓弦,强烈的疼痛和高烧之下她生生咬破自己的舌尖,硬是在强弩之末的状态中逼迫自己挤出一丝清明。
“嗒、嗒、嗒......”
宋棠棠屏声敛气,她把手中尖锐有棱角的碎石块藏进宽袖中,她死死地抿着唇,将自己的后背紧紧贴在石块上。
她现在就像是一只惊弓之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她如临大敌。
脚步声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吟唱,带着宣告死亡的胜利号角,窸窣着朝着她一步一步靠近。
她捏紧手中的石块,指关节绷出青色的苍白。宋棠棠辨着脚步声的方位,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脱出胸膛,一声一声的心跳如擂鼓般清晰可闻。
“你......”
她骤然开口,来人有转瞬即逝的诧异,似乎是惊讶宋棠棠这么快就醒了,亦或是......惊讶她还活着?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救她?
不管对方的惊讶是出于哪一方面,对她而言都算不上一件好事。
“你是谁!”
不知道是身上新伤加旧伤的叠加,还是因为长时间的滴水未进,她甫一开口,觉得嗓子眼哽塞干痒,短短三个字,叫她体会了一把烈火烧喉的感觉。
“二小姐......”陌生的少年音清越爽朗,少年弯腰往地上放了什么,随手在脏兮兮的衣衫下摆抹了两下,快步朝着宋棠棠跑来。
“你别过来!”
宋棠棠大斥一声,双手颤颤巍巍地举起石块,重复道:“我说了......你别再过来......!!”
她的最后一个字音被哭腔吞咽,少年顿了顿,似乎被她的抗拒给吓到了,少年苦笑一声,他慢慢在原地蹲下来,看着宋棠棠道:“二小姐,您误会了,我不是坏人。”
“......”宋棠棠冷冷一哂:“坏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那少年扭头去取了什么,一阵奇怪的动静之后,他蹲在让她不受冒犯的距离之外,用一片不知去哪摘得荷叶兜成了一个碗状,盛了一点岩洞深处淌着的干净清水,小心翼翼地推到她手边:“二小姐,您昏迷了许久,先喝点水吧。”
“......”宋棠棠抗拒地扭过头,她默不作声的拒绝态度让少年眼神微微一暗,随即他又道:“二小姐,您放心,我没下毒。”
宋棠棠全然不信,她的手腕哆嗦打颤的厉害,小臂上应该也是受了伤,翻绽的皮肉贴在罗衫上,一动就是锥心蚀骨的疼。
她依旧一声不吭,那少年扁扁嘴,也不再多说,他用岩洞内还未受潮的木柴和枯叶堆砌起的一个木堆,随即用木棍捣了捣,他低着头专心致志的钻着火,一边觑着宋棠棠:“二小姐......”
两人无声地对峙几息,岩洞外的雨点不减架势反而愈加狂暴,少年轻轻叹了一声,他蹲着挪过来,随后跪在她身边,小小声说道:“二小姐,几月前,在西街财神胡同,您为一个受人欺负的小乞儿打抱不平......”
他身上的粗布麻衣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款式,少年却动作轻柔细致地从腰带的暗层里翻出一枚金叶子和一张质地上乘的云桃色绵帕。
“二小姐,那天您临走之前,给了我这枚金叶子......我没舍得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有这张帕子......我这辈子从未用过质地这么柔软的缎料,也没舍得用来捂伤口,一直贴身携带着。”
借着天边劈开宛如永夜的青灰色闪电,少年将帕子递到她眼前,他看见这位被盛传的京中第一美人茫然地睁着双眼,视线虚空地落在某处无法聚焦,她额上缀着的额帘早已不知甩在了哪里,右边额角也被撞破了口子,虽然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看着依旧是惊心可怖。
宋棠棠闭了闭眼,几月前、西街、财神胡同......
她哑着声音,手腕脱力地将手中的碎石滚落:“我想起来了,你是小一。”
名叫小一的少年双眼迸射出亮光,他有些羞赧又不可思议地笑起来:“二小姐,您连这都记得!”
那天是个意外,她原本是要去耀京城中最大的成衣铺子去置办几身合时节的衣裳首饰,不料却在半路上撞见一批地痞流氓正在欺负一个年纪大约和她差不多的少年,那少年面目清秀,身上衣物虽然破旧粗陋,却分外的干净整洁。宋棠棠一时于心不忍,让谷雨立夏打了少将军的名号上前制止。
那少年对她感恩戴德,她一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知道这少年为某户富贵人家做苦工,今天刚发了工钱,手中还没掂热乎就被人盯上。
宋棠棠见他年纪不大,讲话又颇通条理,就给了他一枚金叶子让他买点吃食,又见他身上受了伤,取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包扎伤口。
小一笑起来眉眼温柔,唇角漾起好看的弧度,宋棠棠捡过荷叶碗,她在小一热切的目光下慢慢呷了一口,润了润干涩打紧的喉咙后,她有气无力地搁下手后,问他:“你在烧东西?”
小一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膝,闻言他抖了抖正在顶木堆的柴火棍,点点头:“是的,二小姐。”
少年翻了一下火堆,将冻僵了的双手覆在上面烤了烤火。
“......”宋棠棠默了许久,贝齿深深切进下唇,半晌,她抬手虚虚抓了一把。
“那为什么,我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别怕,少将军会迟到,但一定不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