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纹镜中的少女果然露出满眼惑然,她抬手往上敲了敲,轻如蝉翼的羽袖滑落至肘节,宋棠棠还是困得七荤八素,连着声音都是迷迷糊糊,“你还梦游呢,说什么胡话。”
她真的困极了,阖上眼睛就一点一点地晃着头,江湛单手托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反扣上她纤细的五指。
他最喜欢宋棠棠这双手,娇软、白嫩,圆润甲盖透着健康的浅粉,虽然手背上交错着几道略微严重的伤痕,像是一片洁白的雪地里有蜿蜒过的泥泞,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她是真的不在乎、也真的不介意。京中贵女素来以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传统,而她手心手背都遍布了累累伤痕。
有一些他知道,有一些他不知道。但无论是他知道与否,他想替她承了这些伤害。
少年清冷如渊的黑眸隐隐藏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江湛神色一冷,不做声地捏了捏她总是冰凉的手,在手背上的一道伤痕上轻轻印下浅尝辄止的一吻。
蜻蜓点水又点到即止,江湛揉了揉宋棠棠发顶上一个小小的漩,轻轻笑道:“平日里见你都是梳着鬓发。甚少见你这样将它全数放下。”
宋棠棠将小脸抵在他手心里,语气娇娇地嗔怪道:“干嘛?不好看吗?”
江湛抽回手,拿过立夏之前替她绾发的梳子,自上而下地从她发顶的漩涡顺下来,这双拿惯了舔血刀剑的双手持着女儿家的轻巧玩意也稳重从容,每一下都极尽温柔和耐心。
“棠棠貌美,无人能及。”
宋棠棠顿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她眯着眼,上上下下地蹬着腿:“嘿,你倒是肯承认,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她的妆镜前摆满了琳琅精致的梳头水,他视线扫了一眼,飞快地辨认了不同香味的瓶瓶罐罐。
“桂花、栀子花、还是茉莉花?”
宋棠棠眉眼弯弯,摇头晃脑地假意思索了一番:“这天气热,梳这些都太甜了。”
江湛不置可否:“那换一个?”
她指尖晃晃,反正都看不见,就随意乱点:“白茶那一瓶吧,我记得谷雨好像收在了铜匣第二层。”
江湛依她而言,羊角玉脂梳上洒满了清甜不腻的白茶香,丝丝缕缕沁入鼻间肺腑,叫他想起了过去的很多场景来。
有遥江那夜的初见,也有演武场上的撒娇耍赖,还有四月四时,她一凑近,就扑满了满身的白茶清香。
她的床榻上挂着桃粉色的三层帐纱,床檐四角各系着一串白银青玉铃铛。有风从大开的轩窗灌进来,晃动了一连串的环佩叮当。
取名为“脏脏”的小白猫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它轻盈地跃上宋棠棠的双膝,喉间滚着“咕噜咕噜”的声响,逮着自己尾巴原地转了好几圈后,舒舒服服地在她怀中窝了下来。
“江湛啊。”她软软地唤,手指摁着小白猫不停拱她手腕内侧的脑袋:“我看不见,你觉得脏脏有胖一些吗?”
少年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他搁下梳子,两指提溜着小白猫的后颈,将它赶到房外。
小白猫虚张声势地朝他呵气,江湛面无表情地垂眸,三秒后,小白猫被传闻中的玉面修罗的气势给慑到,“喵喵”乱叫的落荒而逃。
“你怎么又赶它呀。”宋棠棠失笑,她摇着手腕上的一串铃铛,平时她都是这样把脏脏给招过来。只可惜她摇到手腕都酸了,还不见脏脏奶声奶气的小猫叫。
“它平日总这样黏着你?”
“啊?”宋棠棠一愣,随即泄气地垂下手,因着江湛还在为她梳头,她端坐着不动,左右手各支起一根手指,“你说脏脏啊?它都与我同吃同睡......哎哟!疼疼疼!”
宋棠棠被他敲出一记泪花,委屈巴巴地捂住自己脑门,陡然气愤道:“你干什么又打我?!”
少将军面色不改,眸里却被光影映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同你吃同你睡......棠棠,不利于你养病,听话,我先把它带回将军府替你养着,等你身子好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醋精!
宋棠棠敢怒不敢言,她噘着嘴慢慢地揉着自己被弹疼了的额头,眼眸水汪汪,格外的招人怜爱。她拖长了老不高兴的尾音:“行,你独大,我们家都听你的。”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个字词取悦了他,江湛用手抵着鼻尖沉沉低笑。笑意转瞬而逝,他捻起宋棠棠的一缕有些泛了枯黄的发尾,“我替你剪了?”
宋棠棠震惊地抱住自己的小脑袋,将自己晃成了拨浪鼓,“剪什么啊!少将军,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万万不要做小人啊!”
江湛默然片刻,神色略有复杂。
纵使他早已直面自己的心意,却依旧是时常觉得宋二小姐在遥江那夜脑子里灌进去的水......大约还是没能蒸发干净。
少年清冷孤傲如天边明月,灿烂明光从格纱轩窗疏疏暗暗地垂洒在脚边,将虎纹靴上的朱红点缀玛瑙石衬得更加艳烈。
他站直笔挺如青松,从来不轻易向他人折腰的少年将军,面对她时总自然而然地弯下身与她平视。
“你发尾生了些枯黄干燥,我替你剪了?”
这回倒是换成了询问的语气,宋棠棠长吁口气,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去,她点点头:“我原以为你要把什么剪了......把我吓得......花剪应该在桌上,你找找。”
他从发中抽出那一节枯发,利落地裁去。
宋棠棠无知无觉,只是两指对贴着两指换着玩,从前也见她这样活络着手腕,江湛问她,她只说是学琴时习惯性的动作。
但她那琴弹得这样糟糕......一看便又是借口。
江湛将碎发放好,刚要把花剪垫回妆镜上的红绸布,他忽然手腕一顿,心底起了旁的心思。
“棠棠。”
江湛凝着宋棠棠一双柔媚乖巧的眉眼,眉梢扬了浅浅笑意:“今日想吃些什么?或是想做些什么?”
小姑娘眨了眨闪着空濛水色的杏眼,手握成拳轻轻敲在自己左肩上:“我最近犯懒的很......一会儿陪娘和大姐姐用完早膳后我想去给祖母请安。”
她想了想道:“至于吃的......我最近都是清汤寡水,味觉都要淡化到没有了。少将军,您慈悲心肠,可不可以为我捎带一只荷叶鸡回来,我跟你说,吃不到荷叶鸡,小黑都瘦了许多,少将军,您忍心嘛?”
江湛掐着她的脸,惹得宋棠棠又是一连串的哀嚎,他眉目稍挑,觉得她一本正经地扯着胡话时甚是可爱,“棠棠,你都瞧不见小黑,怎知它瘦了许多?”
宋棠棠一点也不悚他,又准又快地还嘴回去:“立夏告诉我的!”
“那行。”
话音随着剪子的咔嚓声一并落下,宋棠棠呆了呆,一脸茫然地伸手去揪自己发尾。
长......长......短......
她果然扯着嗓子失声了:“江湛!我这儿的头发呢!”
“不是说了么?”少将军道高一丈,哪怕是说谎也平静自然,“我替你剪了那些枯黄的发尾。”
“......”
宋棠棠静寂一瞬,很是怀疑:“真的?”
江湛眼神微沉,“嗯,真的。”
他抽出一条软罗绵帕,而后从自己束起的发中也裁断了一截,他将两团头发捆成一道,珍而重之地放在绣有交颈鸳鸯的帕心,再妥善地贴着心口的位置收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好吧,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宋棠棠不再挣扎,她以手支腮,这头也不知梳了多久,她都重新犯困了,那边还不急不缓地把玩着她的头发。
“你还要梳到什么时候啊,我真的又困又饿了。”
他听着小姑娘绵藏撒娇的尾音,江湛挑起漫不经心的懒散笑意,他平平放整宋棠棠的长发,一双手指节匀称清瘦,骨节修长分明,并无常年习武之人的肤色深厚,反而细润的如同一块上好的脂白和田玉。
他随手从妆奁里捻了一条鹅黄色的轻纱缎带,指尖在她乌发中翻飞穿梭,动作虽不熟练,却格外的认真细致,唯恐哪儿用的力大了一些,就扯痛了这娇娇气气的小姑娘。
“我不要你给我扎头发。”宋棠棠敲了敲桌面,不满地翘起嘴角,“你扎得没有立夏好看,我要立夏。”
江湛表面上都依着她,一声“好”哄得宋棠棠弯着双眼笑起来,一直笑到嘴角都酸痛了,还没等来立夏的脚步声。
好完之后再无下文。
真有你的,江湛。
“你给我扎了什么,好不好看?”
单方面交涉无果,宋棠棠决定换个迂回的方式询问。
江湛不为所动,惜字如金:“好看。”
“......”宋二小姐真的是要出离的愤怒了:“江湛,我严肃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诚实坦白地回答我。”
江湛没给她簪珠花翡翠,而是取了一朵宋棠棠小院里栽种的明红芍药,别进了她满头三千如锦缎柔滑的青丝里。
“你说。”
宋二小姐咬了咬牙,拧着黛眉道:“你和我比,谁更好看一些?”
“......”少将军的脸色有一瞬间板的像是给自己上坟,他停顿几息,而后冷静道:“前些日子周衡跟我说京中西市的秋娘在醉烟阁旁支起了一间香粉铺子,听闻都是你们女儿家的爱用,我就让周镇去采买了一些。”
宋二小姐的注意力果不其然被转移,她扯着调子,难以置信道:“周镇?你确定?”
“嗯。”江湛掰着她的脸,对齐了水纹镜,镜中两人姿态亲昵暧昧,少年眼中是窗外倒泻的明亮光影和几许笑意,而那抹缱绻温柔之中只映有她一人身影。
“棠棠不用和任何人相较,棠棠就是棠棠。”他顿了顿,忽然摁着她略带病色的下唇,哄骗着她:“我替你梳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