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巧舌如簧,好一个伶牙俐齿。
拓跋珣不怒反笑,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一枚铜黄质地的玉扳指,他来耀京已有一段时日,哪位勋贵小姐见了他不是含羞带怯娇娇答答,偏这位宋二小姐,将他挖苦讥讽她的一番话滴水不漏地堵了回去。
“六王殿下......想必也是人中龙凤,又岂会同那些宵小同流合污?”宋棠棠弯着眼尾,她的眼底凝不起焦距,鸦羽一样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衬得一双圆眼更加无辜透亮。
“二小姐所言极是。”
拓跋珣往后一靠,双手交叠抱于胸前,似笑非笑道:“宋二小姐,本王听说你们中原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宋棠棠眉一跳,自觉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位六王殿下的下一句便是:“那么救命之恩,二小姐又该怎么报答本王?”
春海棠内,三环百花疏影的屏风之后,金顶红炉中熏出缭绕醉人的香雾,幽幽弥漫地四散在从茜纱窗外扑进来的清风。
什么救命之恩!胡说八道什么!
宋棠棠皱紧眉,刚要出声驳了回去,江湛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骨节修长的手叠于她的手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一下。
“六殿下,棠棠的谢礼,我代她一并送到六王府上。”
江湛平平稳稳地回了一句,拓跋珣颔首一点,唇边挑着的那抹笑意更深。
“本王知道少将军和二小姐感情深厚,不过,就这么一条巷子的距离,还是不劳少将军了。”
江湛从容不迫道:“棠棠礼数不周,唯恐冒犯六殿下。”
拓跋珣几乎要被这句话气笑,他撤开目光,瞥了一眼正抿着唇的宋棠棠,说:“冒不冒犯的,她也都冒犯完了。”
江湛面色不改的接话:“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代棠棠,以表歉意。”
拓跋珣:“......”
两人四目相对,一首沉静,一方桀倨,而听完两人明枪暗箭来往一回合的宋棠棠,忽然疑起了别的事情。
北狄?六王?
原著里,陛下让朝阳公主去和亲的国家,可不就是北狄嘛!
在她重伤未愈的这大半个月,府中上下得过宋相和少将军的命令,是有意将外界的所有信息一并隔绝。而不日前刚来探望过宋棠棠的朝阳公主貌似也提过她被父皇压着去面见什么人,而她当时居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当时的朝阳应该是随意地顺口一提,而宋棠棠温言软语地哄了两句,她们两便眉开眼笑的搭着手说别的事情去了。
陛下是极为看重和礼待北狄来的王子和使臣,特意圈了京城中最繁华的一块地给六王作了六王府。
宋棠棠算是找到了近日来,宋相为何总是被气到红耳赤的缘由了。
立夏曾无意中说漏一嘴,当时宋棠棠没听进里去,现在仔细想想,立夏说的好像是,“隔壁宅子搬来了一位贵人......”
贵人!可不正是眼前这位不说人话的六王殿下吗!
“六王......”她迟疑一瞬,眉折起几道细细纹理,字词磕绊地问道:“可是见过公主殿下了?”
“嗯?”拓跋珣微诧,“见过。”
“......”宋棠棠垂下头,手指不安地揪着自己上襦缀下的流苏,江湛侧过眼尾余光,将手指抻进她手,任她捏着。
四面沉寂,无人声语。原本艳阳高照的碧空不知在何时变了,远空铅云低垂,风云突变。浓稠的墨色慢慢渗近半轮悬日,像吐着血盆大口的毒蛇,一点点咬去天光。
“那......”宋棠棠呼吸渐缓,乌色的暗光镀在她的侧颊和下颚,少女无澜的眼底似乎起了一些极细的情绪。她未施粉黛,一张脸素雪般纯致干净。唇瓣应该是染了一些水粉的口脂,薄薄一抿,透出一股艳来。
她定了定神,慢慢道:“那......敢问六王殿下,北狄国君......”
狂风卷着猛势撞着木格纱窗,一声声粗响的“嘎吱”,好似厉鬼催命。
宋棠棠咽下一口干沫,“可还健在?”
“......”
“呵。”拓跋珣倒是没预料到她要说这个,毕竟上一句话还在问朝阳公主,下一句话就切到北狄国君,着实太过跳跃了一些。
江湛反手贴上她手腕的脉搏,惊觉她身子颤栗的厉害。
“自然了。”
天边骤然滚下一道惊雷,拓跋珣借着忽明忽暗的天光看她。
她的额角不知是沾到了什么,还是原本就带着伤。耀京城的女儿家各个肤白似雪,宋棠棠又在她们之上。于是那点无的落红便像是水墨画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犹如冰天雪地里一抹静静盛开的红梅,带着一点惊的冷艳。
拓跋珣含笑调侃:“上个月,本王临行启程时,父王还新纳了一位官家女,那小姐......大概同你的岁数差不多。”他搓了搓指腹,又道:“本王的父王已是高龄,可本王最小的那个妹妹,出生才三月有余。”
江湛的手掌流有热意,而宋棠棠的手腕却像是如坠冰窟的冰凉。
果然。
就算剧情有了些许的偏差,但最终还是会回到正轨上。
宋棠棠另一只垂落的手掩在袖下,因为大力而绷着道道青筋,指关节被撑得森森苍白。
又是一道惊雷炸开,宋棠棠缩了一下肩膀,江湛伸手一卷,将她纤瘦的单薄身子拢进自己怀中。
这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上一次,是醉烟阁走水,宋棠棠看着太子李承胤时,也有这种仿佛是从灵魂中都在惧怕的颤抖。
“棠棠......”他低声地唤她,然后抬起手,瘦薄的手掌切过一片光,在拓跋珣错眼的瞬间,湿凉的吻轻如飘羽地落在她额上。
宋棠棠埋首在他怀里,深深嗅了一口清冷的雪松。
她声若蚊鸣:“我没事,就是忽然有些头疼......”
“本王看这天约莫是要变了。罢了,本王倦了,就不扰二小姐和少将军了。”拓跋珣抓过宋棠棠面前的一叠切云糕,抛空接了一口。北狄人不喜甜,他被这直冲喉头的齁甜给恶心的差点吐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是放了一缸的糖吗?”拓跋珣呸完口齿的余香,嫌弃地用净帕抹过唇角。他蹬着椅子腿撑起身子,懒洋洋地抻了一下长臂,然后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袖口,慢悠悠地长“哦”了一声。
“对了,方才本王在仙客来点了德春源的一出戏,还未听到最后一阕。”他弹了一下袖口上金灿灿的明珠,怠惰地拍了一下掌:“不如二小姐替本王听完,这谢礼一事,就算免了。”
宋棠棠从江湛怀中退开,她摁住鬓边渐舞的长发,面上犹有倦容,勉力地应了:“如此,棠棠谢过六王殿下。”
拓跋珣又接连拍了一下手,木制长廊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脚步声井然有序地往春海棠的方向踏过来。
他倚在门处,视线在繁杂慌乱的人影中和少将军平冷的眼神撞上。拓跋珣抱着臂的手若无其事地向下一勾,他微微一笑道:“对了少将军,若有一日你厌弃了二小姐,本王很是愿意笑纳。”
江湛四平八稳地温脉笑答:“殿下,吾心甚悦。祝愿六殿下早日找到自己的有所属。”
拓跋珣不再多说,他似是意犹未尽地瞥了一眼那小姑娘,随后转身大步踏出春海棠。
“棠棠。”江湛紧绷的唇角终于有些许缓和,他轻微地叹了口气,无奈又宠溺地抵着她的双穴,指尖施力,慢慢揉摁:“不用听,我们回家。”
宋棠棠摇摇头,“他不是说了么,听完了就算一笔勾销。我无事,你别担。”
春海棠是醉烟阁内的上包间,可同时容纳数十人。德春源的戏角带着鼓乐手各自按着站位站好,正等着开唱的信号。
红琼面露愁色的走进来,江湛向她递了一个眼神,红琼会意地招过德春源的戏班子,台上的戏角点头,唢呐一吹,又洋洋洒洒地唱起词曲来。
水袖华美,纤腰款款,身姿曼妙,风韵婉转。
这是那一出“玉面阎罗、玉兔仙子”的最后一阕。
宋棠棠看不见,她也无去听。她绞尽脑汁地去回想原著描写,如果说现在的剧情已经走到北狄访京,那么离朝阳去和亲的日子也就寥寥无几。
就是意味着......
朝阳会死在和亲的路上。
她会死在和亲路上.......
这个有些傻乎乎、呆愣愣的朝阳公主,跟她一样出生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凛冬,一样的年纪,一样被家人当作掌上明珠的小公主,会死在她去和亲的路上。
宋棠棠全身发凉,她的耳涡里堵上了刀刮似的雪片,眼前恍惚出现了鲜红秾浓的红色嫁衣,耳边听着好似是送葬一样震天的唢呐。
德春源的戏班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江湛的眉却越锁越紧。
红琼站在一片暗光之中,扑卷进来的狂风险些折了她的香扇。
窗外电闪雷鸣。
“玉兔仙子”手中的银剑狠狠没入“玉面修罗”的胸膛,唢呐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激昂,天际残云滚滚,暴雨如注。
原来这一出戏的大结局是这样。
玉兔仙子要重返天庭,而玉面修罗不肯放手。他一怒之下,斩杀了玉兔仙子在人间的至亲。仙子哀声恸哭,而后提着一把长剑,刺穿他的胸膛。
曾经让世人艳羡的一对爱侣,到最后竟然成了一对怨偶。
红琼冷着脸,猛地一收折扇,她大力拽过一个忘情吹奏唢呐的白衣小生,将那澄黄乐器恶狠狠地扔在脚下。
“哐当——”
众人的视线全被引了过来,红琼站在风口,一双上挑的凤眸冷冷扫去:“是谁教你们这样唱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一点,祝大家今日愉快!明天我又要去医院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