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棠囫囵打了个小盹儿,宋云烟手中的半卷经书刚翻阅完,那头霜降小跑着进来,压着声音俯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香阁内萦绕着书卷墨香,宋云烟凝心听完,并未接话,而是将目光落到已经酣睡过去的妹妹脸上。
她有些不忍:“已近深夜......可是母亲的意思?”
“是。”
霜降亦是舍不得,她瞧了一眼宋棠棠,只见二小姐一晃一晃地点着头,两排团扇似的长睫毛扑在灯影下,拢出一道虚虚的光来。
“如此......”宋云烟沉吟一息,把经书合上,搁置在桌案一角,“对了霜降,父亲还未回府吗?”
霜降将大小姐的书卷分门别类地摆放好,摇摇头:“前头传回的话,说是老爷今个儿不回府了。陛下留了老爷对弈。”
宋云烟点点头,“你去回了母亲的话,我先领着棠棠去简单的梳洗一番......”她用柔嫩掌心揩过宋棠棠侧颊上因为蹭着桌面而沾上的一星尘埃,而后说道:“今日说接见宫里的贵人,可有言明是哪位贵人?”
霜降面露难色:“没说。夫人院里的各个是锯嘴葫芦,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宋云烟薄红的檀口微张,一番话绕在心间打了个转儿,最终她只是示意自己明白了的点点头,然后轻着声音叫醒宋棠棠。
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醒过来,听完宋云烟的话后,有些呆呆地问:“大姐不同我一起去吗?”
“多大了的人还要大姐陪你去吗?”宋云烟柔笑着点点她的额间,“快去吧,莫要叫母亲等急了。”
宋棠棠被谷雨立夏手疾眼快地拾掇了一番,她捂着小嘴,哈欠连天地被两个小丫头搀着臂弯往前走。
雨点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涓淌着,引路的深红纱灯被风卷的摇摇晃晃,宋棠棠裹着薄纱的外披,被冷风迎面一兜,颤着肩膀打了个喷嚏。
她用食指横在鼻尖之下,瓮声瓮气道:“谷雨,这夜里凉,祖母那儿有没有夜夜差人伺着?”
“安心吧,小姐。”谷雨替她系紧外披,“烧得炉子都是咱们最好的金顶红炉。倒是小姐,怎么好端端的又打起喷嚏来?”
“不碍事。”宋棠棠摆摆手:“一会儿在娘面前不要小题大做。省得娘又要替我操劳。”
三人行在夜间,雨缝中耳闻细微虫鸣。月上中天,几许星子寂寥地点映在夜空,被铅沉的乌云一盖,又无声无息的掩了过去。
绕过抄手回廊,清冽的荷香混在冷风里,宋棠棠脚步一顿,知道是到了母亲的小院。
立夏一边提醒她“小姐小心,这有台阶......抬脚......”,谷雨提着她的裙摆,她站在月牙拱桥上,朝着宋夫人的方向绽出一个甜笑。
她虽然看不见,可是通往宋夫人小院的这条路她走了无数回,就算是闭起眼,也清清楚楚的知道在哪儿有石阶、哪儿有回廊。彼时她就站在莲池的拱桥上,远远一喊,宋夫人便从阁内走出来,对着她温柔的笑。
细雨之下,那少女的身影朦朦胧胧。
屏风之后的人影一动,差点摔碎手边的一瓷茶盏。
宋夫人双手绞着一张雪白帕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至远处款款而来的女儿。
她和阿玥,生得实在是太像了。
养育棠棠十五载,看着她从蹒跚学步的一个粉团子,到现在攀上爬下的小姑娘,十五年光阴如梭,宋夫人平心而论,她鲜少将棠棠与记忆中那个少女重叠。
但是她在极偶尔的深夜里也会想到,阿玥是不是也弹着一手很难听的曲子,亦或是字写得歪歪扭扭、画像从来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不是也整日都咋咋呼呼、风风火火。
阿玥刚出生时,险些就活不成。因着是不足月的早产,生产时又是大出血,娘胎里便带了亏空的气。偏偏又赶上寒冬腊月,这病气一裹,几乎就挺不过来年的开春。
陆茵梦还记得自己那个皱巴巴的,面色发黄,像跟恹黄枯草似的小妹妹。
阿玥自幼便是体弱多病,这一点棠棠几乎和她如出一辙。宋夫人执拗地不肯请大夫去算棠棠的性命长久,唯恐又听一句“活不过双十”。耀京不比江洲,当初爹娘把阿玥养在江洲,也曾受了锥心蚀骨之痛,以至于阿玥死后,爹大病了一场,没挺过,也随着阿玥去了。
她还记得父亲那几晚,已经形销骨立的中年男人捏着阿玥的书信和画像,对着这个从未感受过点滴父母之爱的小女儿充满了无限的悔意和痛苦。
也是因着这一层的原因,宋夫人和宋相执意要将棠棠养在自己跟前,并且从未有意要拘着宋棠棠的性子。不苛求她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只求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
棠棠刚出生那几年,夫妇两还曾担心过宋云烟会嫉妒自己妹妹。就算他们如何一碗水端平,总免不了要分去更多的关心和疼爱给小女儿。
好在宋云烟记事早、懂事也早。每每棠棠犯了错,都是她站出来把妹妹护在身后,严肃着一张小脸对爹娘说:“不要责罚棠棠,都是自己没有为她树立好榜样。”
宋云烟的闺名取自“云烟本是无心物”,她也就真的应了“云烟”二字,从容淡泊,优雅沉定。
而当时夫妇两要为小女儿取名时,却犯了难。
还是宋夫人翻出先前阿玥寄来的书信,在一封染有淡淡海棠香的信笺上,读到了一首小诗。
“应有海棠试新妆”。
这便是“棠棠”二字的由来。
“夫人......”
谷雨低低唤了一声,宋夫人猛然醒神,她双眸通红,忙用帕子掩去眼底泪意。
“娘!”
小姑娘绵绵细细的声线响起,小鹿一样明晰纯澈的双眼亮起来,她抽抽鼻尖,细细嗅了一番:“娘可是留了好菜?宝儿都闻到啦!”
陆茵梦自幼常被人夸赞是个美人胚子,可她每每见了阿玥,恍觉得那些赞美褒奖的词汇用在她身上还觉不够。
就像是同阿玥那么相似的宋棠棠,就算是九天神女下凡,也合该是她这一副模样。
宋棠棠换过衣裳,眼下是一套藕粉色的衣裙,纤细腰间缀有叮铃银饰。少女容姿明艳,唇瓣不点而朱,虽目不能视,眸子却不显混沌,在月色的映衬下宛如被洗刷过的浅色琉璃,透着无质的朦胧感。
宋夫人的绵帕洇湿了一角,她想起自己的妹妹,她的阿玥,永远的停在了十五的年纪。
阿玥“辞世”后,家中不许再挂上她的画像。说是害怕睹物思人,可实际上的个中苦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白布一裹、吉祥板子一盒,铜钱冥币不能撒,白烛细香不能供。她就这样孤零零的,被葬进了百尺黄土之下。
而那陆大人养在江洲的嫡幼女,凤冠霞帔、红妆十里。成了大耀王朝的敏德皇后。
莲池里养着锦鲤,几尾游鱼摆起道道涟漪,一圈一圈融化了月光的碎影。
清凉湿冷的雨雾挂上宋夫人的眼睫,她听见小姑娘娇娇软软地又唤了一声“娘”,她这才如梦初醒的抬手将人揽进怀中。
“你呀。”
宋夫人吞下哽咽,无奈失笑,手指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馋虫,可是你大姐饿着你?”
“哪能!”宋棠棠腆起小肚子,还故作姿态地摸了摸:“大姐快把宝儿喂成小猪了。不过娘这儿好香,我应当还能再吃一小碗饭。”
谷雨和立夏俱是哭笑不得,在一旁叠着手附和道:“少将军见了,都得说咱们小姐要较之从前更圆一些啦。”
待谷雨和立夏说说笑笑的离去后,宋棠棠往宋夫人怀中又窝了几寸,她手指对贴着手指,忽然讷讷地开口:“娘不高兴吗?”
宋夫人登时一怔。
宋棠棠从她怀里扬起脸,雪白小脸皎皎如月,肤如凝脂玉砌,面上镶着琉璃宝石的一双眼,就这么清灵灵地望进眼底。宋夫人喉头一紧,字句碾碎在其中,唇边刚溢出一个“玥”,陡然止住了话。
“月?”宋棠棠不解,因为看不见,她寻着旧日记忆偏头张望了一番,惑然道:“今夜的月色很好吗?”
宋夫人忍着痛意,她闭了闭眼,慢慢道:“没有。”
“娘。”宋棠棠探着手柔柔贴上宋夫人的侧颊,她微微踮着脚,小小声地问:“娘不高兴,是不是因为宝儿?”
她低头去看怀中的女儿,小姑娘明眸皓齿,美得极为灵动娇艳。
“娘。”
宋棠棠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娘不要不高兴。娘不高兴,宝儿也跟着不高兴。”
宋夫人揉了揉她乌缎似的长发,在心底轻轻喟叹,这丫头贯是个心思通透的。
“娘没有不高兴。”宋夫人劝哄着,牵着她的手步进院内。
她想起从前爹娘总说,阿玥不聪明,但是有福气。
可陆茵梦现在想来,阿玥是最聪明的。
她瞥过视线,眼中被风灯映出一片哀痛的红。
宋夫人努力稳住声音,不泄出一丝颤抖:“宝儿,来,娘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卤牛肉,不过不许贪嘴,左右不超三块,知道了吗,”
宋棠棠一扫阴霾,她忙点点头,笑得又乖又甜:“知道啦——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到一个评论,感觉还是蛮扎心的。虽然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是我真的非常非常爱棠棠这个性子。她温暖、懂事,体贴,会为他人着想。对我而言,棠棠就像是一个有热意的小太阳,永远有用不完的活泼和精力,也永远相信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