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高头骏马疾驰在四下无人的空寂夜里,马蹄飒踏如流星骤雨,重重溅起的泥水喷溅在她的衣裙下衫,将一团霞云彩韵染成一团泥斑污迹。
李修景的手横穿过她的胳膊,紧拽缰绳的五指绷出狰狞的青蚓,宋棠棠极力偏过头,不让自己与他有任何的接触。
马儿奔驰,仰啸长鸣划破如地狱深渊一样的夜。
宋棠棠呼吸微沉,只垂着眼紧紧抓牢另一道缰绳,李修景的眼神隐含玩味地落在她细白的手指上,指关节实实绷着,泛出一点青白。
他恶意地俯下.身,呼出的鼻息喷在她耳后的一小块柔嫩,“你不问,这条路是去哪里么?”
宋棠棠闭了闭眼,强忍着心内翻涌的恶心和不适,她掐紧缰绳,咬牙切齿的从齿关中挤出几个字,“威武门,宣政殿。”
这条路......
这条路她在前生只走过一次,却在梦里行差踏错无数回。
若不是两人尚在马背,李修景几乎要拊掌大笑。
“你既知,还要跟来?”
宋棠棠冷笑一声,她猛力扯过缰绳缠在手腕,双腿在腿肚子狠狠一夹,马蹄向前扬起,下落时踏碎水洼中如流火的月光。
“殿下,我没有选择。不过,我有一句劝,不知殿下听不听?”
李修景已有十数年没有再听过旁人唤他一声“殿下”,她这一声唤得柔婉,声线里如掐了一把江南上好的蜜。
他索性松了手,任由她驱使驾驭。
“哦?你且说来听听。”
宋棠棠扬起雪玉般小巧的下巴,她凝着视线里越来越近的威武城门,上头挂有一百零六盏绢纱宫灯,宋棠棠感觉到有几丝凉凉的雨线砸在她的眼上,她束紧缰绳,九股拧成的粗绳绞进她的手心,宋棠棠单手抹过湿冷的眼睫,撑在马鞍上,向下纵身一跃。
威武门近在眼前,两扇高耸入云的城门缓缓洞开。
她在苍生脚下,渺小的如同尘埃。
宋棠棠凝神看了一会儿,随后收了视线。她振了振双袖,将袖口的皱痕捋平。
“殿下。”
她向前走去,没再回头看他一眼。声音循着冷凉的风送入耳中,李修景似笑非笑的神情骤敛。
“以我做要挟,真是太蠢太笨了。”
轻呢的笑语烧起他心中掩埋了多年的复仇火焰,宋棠棠微微垂目,凝着地面上被绢纱宫灯淌下的一地血红灯影。
犹如千万大军过境的兵马厮杀声远远传来,百尺宫墙上的弓箭手做好伏击姿势,淬着剧毒和火油的长剑已经搭在弦上。
“当年,你既能输给陛下一次,又何来自信,能扳回一局?”
李修景几乎恼羞成怒,踩着马背飞身而来,他闪电出手,五指如精锐的钢筋爪一般毫不犹豫地扣锁上她脆弱的咽喉。
宋棠棠勉力咳了一声,嘴角漫下鲜红血迹。
“不知好歹!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宋棠棠愈是呼吸困难,愈是想放声大笑,“殿下......若是亲手杀了我,那你要怎么报复她?”
李修景目赤欲裂,眼底染上骇人的红。宋棠棠用拇指揩去唇边血迹,讥讽道,“我说得对吗?殿下。”
这一声“殿下”轻若飘羽,她却明媚肆意,半边唇懒懒扬起,指腹蹭过咳出来鲜血,在侧颊落下一道雪后红梅的印记。
李修景骤然松手,宋棠棠连连后跌好几步,背脊撞上城门垂着的沉甸锁扣,敲得脊背一阵发麻。
“殿下。”喉间溢满血腥味,宋棠棠含咽吞下,她的手指撑在请口獠牙的貔貅铜钉上,缓缓直起身子。
她的身后,是巍峨的宫城;她的眼前,是谋逆的叛军。
“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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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临街变故骤起的那刻,顾重渊接到惊羽卫的信号,他将宋云烟安顿到离得最近的六王府,转身前留下句“等我”,就踩着屋檐踏向夜空。
他和江湛筹谋多时,终于等到这一刻。
曾经的淇奧太子不仅没死,还勾结了北狄军一同攻陷京城,战火从东临街开始烧起,原是想将他们打一个措手不及。好在江湛同自己早有商议,又得宋相手中惊羽上六卫的协助,这才在第一时间疏散人群,将火势控制。
文远候从府中急急赶来时,须白胡子撂成一节,他手中提着供奉在顾府祠堂的长剑,与宋相背靠背站着。
“启山兄!”年过半百的文远候精神矍铄,他朗声大笑,将剑刃刺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反贼。“咱们有几十年不曾并肩作战了!”
国相宋大人怒瞪他一眼,反手持剑,凛冽剑气逼退好几拨人马。
“少说点话!”
上元夜,城门大开,百鬼夜行。
李修景挟持着宋棠棠,城墙上的弓箭手只得将火箭往他们身后射去,长剑梭梭如雨,而李修景养的精兵全是死士,以一波又一波的人墙攻势占了上风,这群精兵里不乏能人异士,百尺高墙身轻如燕的凌空踩上,剑光一斩,瞪大了眼睛的人头从城墙上不停滚落。
局势瞬息掉转,只不过半支香的功夫,叛军便攻破第一道防线。
宫内人人自危,太监和宫女的脚步乱作一团,哭声震天,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烧起来的火光映红了整个耀京宫墙。
皇城中的禁卫军和李修景的兵马酣战不休,他们一路如过无人之境,向着宫城中的命脉走去。
宣政殿。
“李修文!”
杀红了眼的李修景一脚蹬开宣政殿门,他手中的剑尖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滚着血水,不一时就洇湿了白玉青阶。
“给我滚出来!”
殿中无灯无影,悄无声息。宋棠棠垂着头,一路急行已然让她负累不已,她抚着心口微微喘了两口,抬指点了点,“殿下,无人。”
话音刚落,一支火箭精准地射入李修景耳边一寸,他猛然回头,遥远的望月阁上,陛下一身明黄龙袍,绣有金龙腾云的袂角在寒风中猎猎翻飞。
“五哥。”
他张弓的手臂垂下,面无表情道,“多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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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阁,原是先帝的铜雀台。敏德皇后尚在人世时,总是避开伺候的宫人,一个人上这铜雀台来。
敏德皇后来得次数多了,却总是一个人。胡新好几次想提醒陛下,陛下却大手一挥,将铜雀台给改了名儿,从此称作望月阁。
敏德皇后故去将将二十年,望月阁一切如旧,连她时时抚摸的那道微微凹痕也与当年并无二致。
李修景大步而上,他手中还掐着宋棠棠的脖子,一上望月阁,便拧着她的脖子将她掳到身前。
李修文眼神一暗,目光锁着低头不住掩咳的宋棠棠。
靖王从他身后显出,一支匕首抵在他的后颈,看见宋棠棠,眼神再难移开。
他早知宋相的嫡幼女貌美,只不过先前觉得,一个女子再美,不过是一副死不带去的皮囊,待百年之后,不也是红粉枯骨。
但是他从没有想过,一个女子受了伤,见了血,居然可以这样美。
眉心的五瓣海棠有了倾颓之势,而她本人却如山巅之上折不弯的坚韧蒲苇。明明是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却让人不禁想用齿尖刺开她娇嫩的肌肤,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个暧昧的红痕,让她只为自己盛开。
靖王眯了一下眼,毒蛇吐信般攀上李修文的耳旁,“父皇,当初问您讨宋棠棠,您不肯。如今,我也不用等您一句首肯了。”
李修景眉梢一挑,懒懒掀摆,大马金刀的坐下,他的手指敲着膝骨,脸上满是快意,“承煜,若你喜欢她,我就送给你。等你玩够了,随便做一个洗脚婢,或者扔进勾栏里当一个瘦马。凭她这姿色,还不得让权贵们弯腰跪舔。”
李承煜微微一笑,视线却没从她苍白的唇上离开,“侄儿谢过陛下。”
——陛下。
宋棠棠溢出冷笑,她缓缓抬眼,眼底情绪无波无澜,没有令他兴奋的害怕和求饶,“靖王果真好手段。”
李承煜八风不动地答她,“宋二小姐也不遑多让。”
李修文依旧不说话,他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神色寡淡。
“瞧我这九弟,你怕是想破脑子也想不到,背叛你的,居然是你的好儿子,你一手提拔的少将军。”
又是这一出。
宋棠棠心头烦躁,虽知这一世的结局走向必定不会与前世相同,但是听他这般玩笑口吻,她还是觉得胸中火起。
“你和靖王狼狈为奸就算了,为何要搭上江湛?”
李修景听她快言快语,眸中恰到好处的显出一点刻意的诧异来,“怎么?你对他倒是情根深种?决心要同他这个余孽共白首?”
他皱眉而笑,伸指捻过宋棠棠的下巴,将她的脸掰正到眼前,“不会吧?他接近你是我的授意,他这个人满嘴谎言,比泥泞里不见天日的蛆虫还肮脏。”
小姑娘怒视着她,呼吸渐重,胸脯剧烈颤抖。
李修景就喜欢看她气恼至极的模样,心中快意上涌,他用手掌拍了拍宋棠棠的脸,“宋棠棠,这辈子,你爱上谁都可以,唯独不能爱上他。”
宋棠棠不偏不避,生生承了力道不清的巴掌,“我爱谁,愿意相信谁,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说得可真是大义凛然!”李修景假模假样地拍了两下手掌,掌声稀疏懒怠,他站起身,反手推着宋棠棠的肩膀,将她逼到望月阁的朱红围栏上。
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烧起来的火红,残肢断臂遍地都是,玉白宫阶滚上层层鲜血。
是人间炼狱。
而在那尸山血海的炼狱中央,少年将军一袭清冷白衣,他傲立于马上,仰起清瘦脖颈,视线与她相撞。
“江湛。”
李修景不成调的声音响在她耳边,“这是陆令玥的女儿。当年,若不是陆令玥,这个储君轮不到他李承胤,你也不姓劳什子江,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你才应该稳坐太子之位。”
他如精铁一样的手指嵌在她脑后,将她的大半个身子都压过围栏。
“我杀不得陆令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女儿。这一切皆因她起,既然她死了,余下的罪责就该由她女儿还清!”
“杀了她——”
李修景脸上呈现出一派癫狂,他眼底赤红,咧着白森森的牙齿,不住地重复喊道,“杀了她、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这周正文完结,陆续会慢慢更上。对了,还要再死一个呢。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