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蹄子下去,抱成一个球的人群登时惨叫连连,连看台上的诸藩王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某个被马蹄子跺了一脚的倒霉鬼在地上翻滚哭嚎着,冲场边侍卫喊道:“救命啊!他疯了!他要杀人!”
“逆子!还不住手!”南邯王急得跳脚大吼,冲下看台抢了侍卫的马匹,跨上去就跑,打算拦住他。然而他那好儿子显然红了眼,敌我不分地东一脚西一蹄子,还摇着马鞭抽来抽去,到底把压在顾临泩身上的人全都踹开了。顾临泩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脚踝应当在坠马的时候摔断了。见他疯魔般杀了过来,抱着铜铃就地一滚躲开了攻击。
“奶奶的,你个阉人,居然敢让本世子出丑!”南邯王世子全然不顾形象地咆哮着,马鞭不断往他身上抽去。看台上的藩王们皆六神无主地看向颢帝想让他拿个主意。颢帝却沉着脸,刚想命侍卫把南邯王世子给强行拉出围场,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弓来。”
只见钟离莜自侍卫手中接过弓箭,弯弓如月直瞄准了南邯王世子,颢帝大惊失色,慌忙阻拦,却终归晚了一步,只见那箭矢飒如急闪,嗖地一声没入了南邯王世子身下的马匹屁股上。马儿惊跳而起,原地转了半圈轰然倒地。
“儿啊!儿!”南邯王见他的儿子飞起数丈,坠落在地上后惨叫一声没了动静。登时魂飞魄散,下马张着胳膊跑了过去。颢帝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向钟离莜,却听她漠然说道:“御前带械有谋逆之嫌,陛下,要杀吗?”
说罢将那弓箭偏了半寸,对准了躺在地上的南邯王世子的脑袋。
颢帝大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倒是几位藩王反应得更快些,咕咚跪在地上求情道:“陛下恕罪!那孩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不识天高地厚,但绝无谋逆之心啊!南邯王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没了……”
“陛下,杀不杀。”钟离莜不等他们说完,沉声又问了一遍。
“还不住手!”颢帝低吼,又对禁卫统领说道:“去把太医叫来,安置好南邯王世子。再去看看那内侍还活着吗……唉,高高兴兴的日子,非闹出人命来!”
“是!”禁卫统领冲属下们使了个眼色,策马上前,绕过跪在儿子身边哭天抢地的南邯王,来到顾临泩身边,下马试探了一下后回身大喊道:“禀陛下!还活着!”
颢帝连忙招招手,让他把顾临泩带回来。禁卫统领将顾临泩放在马上,小跑着牵了回来。顾临泩跟个麻袋似的上下颠簸着,一动不动,手里却始终攥着铜铃不放开,直到来至看台前,翻身滚下了马,趴在地上缓了一小会儿,忽然直起身子跪正了,双手捧着铜铃低声道:“殿下,赢了。”
他满身尘土,额头上磕破一大片,淋淋地滴落着血液,双眸却异常明亮,释然又得意地看向钟离莜。钟离莜沉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嘴唇发抖,脸上逐渐失了血色。颢帝则轻咳一声:“好,这场算公主赢了,但是你不该……”
不等他说完,钟离莜忽然提起裙子走下看台,站在顾临泩面前拿过他手里的铜铃,又迎着他满脸的笑意,微微抬了抬嘴角,然后忽然握住了他的右手,屈膝轻轻吻在了他沾着血污的指尖上。
空气刹时凝固。众人愕然,局促地低头交换着眼神。顾临泩眼中的激动迅速消退,化作惊讶与惶恐。颢帝如雷击般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钟离莜依旧握着顾临泩的手,轻声道:“这是弹琴的手,以后别再弄脏了。”然后抛下石化的众人,径直离开了围场,路过芸雁时低声说了句:“安置好。”
“是。”芸雁立即命宫人抬了软轿,将顾临泩送回去医治。
……
此番折腾了场不愉快,诸藩王见势不好,纷纷脚底抹油借口有事开溜。颢帝也没留,让宫人送走了一批有一批的宾客后,坐在书房中满面阴霾。
“陛下,南邯王世子醒了,但脊梁骨摔断了,怕是……”太医忐忑地禀报道。
“活了就行。”颢帝扔这么句话让他自行体会。
太医低下头琢磨了一瞬,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小步搓着退了下去,直白地跟南邯王讲,他家儿子这辈子只能跟热炕头打交道了。南邯王听罢一哭二闹三上吊,想等颢帝给个说法,结果颢帝只给了他万两白银,让他回去好好治。
“陛下,南邯王启程回封地了,走得不□□分,骂骂咧咧的。”当日傍晚,刘总管小心禀报道:“依奴才看……这事儿怕是没完。”
颢帝正在一边写着大字,一边说道:“当然不会完。唯一的儿子让昭懿出手就给废了,朕真是生了个好闺女。”
刘总管忙打圆场道:“奴才觉着,这事儿也不能全赖公主,那南邯王世子太嚣张了。这回公主不出手,保不齐他那马蹄子得踩坏好几个……”
“你不用替昭懿说话,朕难道不了解她?”颢帝冷哼,把写得不满意的字揉成一团:“她是在意那些世子吗?她是想救自己的内侍。那个内侍什么来路?叫昭懿这般护着?”
“奴才问了,就是个普通的叫花子,最近刚入的宫。”刘总管大着胆子编起了瞎话:“公主殿下一直护着自己宫里的宫人。就拿她身边那个芸雁姑娘来讲,那是同吃同睡,身上的衣衫料子比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好。”
“不一样。”颢帝瞥了他一眼,挑眉道:“芸雁,朕知道,自幼跟在昭懿身边。但这个内侍是新面孔。这内侍,跟之前传出风言风语的那个乐师,是不是同一个人?”
“哎哟,那怎么可能呢。”刘总管连连摆手,却到底不敢把话说太死:“奴才虽然没见着之前那乐师什么样。但是乐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功夫?连连截断南邯王世子的箭矢?”
“朕有这种感觉。”颢帝一向信自己的直觉,在纸上勾勾画画了半天,把笔一摔,烦躁地说道:“你没听见昭懿说什么吗?她说“这是弹琴的手”,她这不明摆着告诉朕,是同一个人吗!这丫头,自打回宫后就没消停过。”
“那……陛下打算怎么办?”刘总管犹豫不决地问道。
颢帝揉着额角深思了一阵,沉声道:“昭懿这一箭射得,也好也不好。南邯王纵容长子,自食其果。昭懿出手,算是替朕揽回了颜面。但他因此与朕心生芥蒂……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说着他又疲惫地抬头看向刘总管:“你跟在朕身边,有二十多年了。你说朕该当如何?朕不罚昭懿,不足平民心;罚了,昭懿怕是会记恨朕。”
“依奴才看,得罚。”刘总管替他添好茶水,小声道:“但是不能罚得太重。既给了南邯王面子,又不能显得咱理亏。昭懿公主那边,好说。父女哪来的仇啊,还不是三言两语,哄哄就好了。”
“那朕怎么罚?”颢帝问道。
刘总管不禁缩回了身子,讪笑道:“那奴才可不敢讲了。万一传出去,是奴才给您支得招,公主不得恨奴才啊!”
“你们真是一个熊样,得罪人的事儿永远都是朕来做。”颢帝拍桌,拿过纸笔潦草写了几行扔给了他:“这个,拿去给朝名寺主持,让昭懿去庙里诵经思过,直至南巡结束再回去!今晚就给朕送走。”
刘总管连声应着,接过那纸条退下。颢帝又静坐了一阵,禁卫统领忽然前来,跪地相禀道:“禀陛下,那内侍确实是公主宫里的乐师。”
颢帝手指一抖,笔尖戳在纸上晕开一大团墨迹:“查清了?”
禁卫统领叩首道:“查清了,他是南巡前混入内侍队伍里的……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颢帝的脸色又差了几分:“刘总管知道此事吗?”
“臣不知。”禁卫统领答道:“但,刘总管的义女在公主殿下的身边当差,唤作明冬。这次南巡没有带在身边。”
颢帝沉默,半晌说道:“派人盯紧那乐师。另外……回宫后寻个由子,把那个叫……哦,明冬的丫头分到贵妃宫里去。”
“禀陛下,明冬本就是贵妃宫里过去的。”禁卫统领迟疑道。
“嗯?是吗。”颢帝又蹙眉思索了一阵,忽然用力挥了挥手:“罢了,就这样吧,你退下吧。此事给朕烂在肚子里,明白了吗!”
禁卫统领退下后,颢帝坐在寂静如斯的屋子里,忽觉胸口一阵憋闷,起身想出门透透气时,长袖扫落了书本。他弯腰去捡,突然一阵眩晕,跌坐在地。
他坐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平复回来,向门外张望了一下,发现粗心大意的宫人并没有察觉到异常,只得自己撑着椅子缓缓站了起来,坐在椅子上小口喘着凉气,攥紧拳头轻砸了下剧痛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昭懿……你拐着弯告诉朕是同一个人,是不想让朕动他吗?”
然而许久后,他忽然又低笑了一声:“也好……不是朕不让你嫁人……你怪不得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