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兄,别再往前站了,掉下去会摔得连个渣都不剩!”山巅上,苏鸿舒吸溜着鼻涕,哆哆嗦嗦地说道。
顾临泩头上缠着绷带,又翘脚吹了四五声口哨,然后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颔首道:“从这里能听见马蹄声,到时候赶过去来得及。”
“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苏鸿舒如临大敌地上前揪住了他的袖子:“你这时如果去了庙里,被人发现,那就真解释不清楚了!”
顾临泩没回他,半晌回过身来,大眼珠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她心里有我。”
“啊?”苏鸿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半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谁?昭懿公主?!”
“今天在围场上,她心疼了。”顾临泩抬起伤痕累累的右手,手指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她还亲我。”
“……你是摔出臆想了吧?!”苏鸿舒仰天长叹:“我紧赶慢赶,追着南巡的队伍尾巴赶到这破地方援助你。结果你倒好,出师未捷身先死,直接摔成了傻子。”
“值了,摔死也值了。她心里真有我。”顾临泩说罢嘿嘿傻笑了起来。
苏鸿舒呆望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见他又想踮脚去看,赶紧拉着他往山下走去:“快回吧!你要是让宫人发现没了影儿,那官家不得起疑吗!”
“可惜了,我现在没身份。”顾临泩也不知低头看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我要是有身份,今天围场上拿了头名,就能顺水推舟地让官家把她嫁给我!”
苏鸿舒差点没哭出来:“我的天老爷啊,我的爹,他的爹,不管是谁家的好心爹爹,快点显灵吧!这人没救了!被公主吧魂儿给勾走了!”
“说真的,你觉得要想娶公主,得做到多大的官才行?”顾临泩认真问道。
苏鸿舒见他直往悬崖上去了,吓得紧着往里扯他:“我上哪儿知道去!那可是昭懿公主,官家的心头肉,岂是我等敢奢望的!”
“状元,听说前些阵子,官家想让她嫁给新科状元。”顾临泩冷哼:“那小子长得跟根柴火棒似的,不配。”
“你没有公主嘴损,公主说他像根灶糖……”苏鸿舒咧了咧嘴:“他这人也实诚,回去家里人一问,全盘托出。现在村里都笑称他为“灶糖状元”。过些日子他就要去户部就职了,不知会不会变成“灶糖老爷”。还有啊,这人挺不错的,祖上跟我沾亲带故,你可别跟他计较。”
“啧,麻烦。”顾临泩登时拉下了脸:“若今年没这档子事,状元哪儿有他的份!不过他面容丑陋,不讨公主喜欢,倒也无事。”
“你终于知道后悔了?”苏鸿舒切了一声:“人家不丑,就是长了点麻子。再说了,公主喜欢什么样的,你知道?”
“我知道。公主喜欢美人。”顾临泩说罢拍了拍自己带着药布的脸蛋,郑重其事道:“比如我。”
苏鸿舒嘴角抽搐:“我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人这么不要脸呢?!你还是琢磨琢磨怎么把命保住吧。上次的伤还没痊愈呢,这次又添了新伤。我真怕你美人没当成,成了死人。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就钟情了昭懿公主呢!”
“不说这个了,那批货有消息了吗?”顾临泩话锋一转:“官家这次迟迟未动,我怀疑他已然有所察觉。咱们的人查的时候,千万别跟他的人撞在一起。”
“不会,因为本就不存在“咱们的人”。”苏鸿舒笑笑,负手道:“这次我姑父立了大功,尝到了甜头,默许我把咱的人混入了官府里头。现在官家的人就是咱的人,咱的人也是官家的人。”
顾临泩颔首:“很好,你做事我放心。宫里这边,不用惦记。淑贵妃的手虽然伸得很远,但太子不是吃素的,早早就布置好了。而且,经历了此次的春闱一案,太子应当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既然如此,你该走了。”苏鸿舒忙见缝插针地劝道:“你该往朝堂上走了。再不抓紧,可来不及了!我听说明年官家要加设一场恩科,你要把握住这次机会。”
“到时候再说,其实我已经有了更快的路子。”顾临泩低声道:“我不必参加科考。我只需在太子身边站住脚,成为内臣便可。内臣的言语份量,远比朝堂上来得更重,更直接。”
“内臣?!”苏鸿舒忧心忡忡地往下看去:“你可悠着点,别让太子一不高兴,赏你个净身伺候。到时候你们顾家可就绝了后了!”
顾临泩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我在想,如果能当世子的伴读就好了。”
“您不觉得自己的岁数有点太大了吗……”苏鸿舒听他越说越不靠谱,不禁担忧起他脑袋上的伤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实在不行,我就给太子当伴读。”顾临泩信誓旦旦地说道。
“您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点拿不出手吗……唉,算了,我不想跟你掰扯了。”苏鸿舒叹息,又疑惑道:“刚刚你吹口哨干嘛?紧着怕不被人发现?”
“图个吉利。”顾临泩抿笑,神情中透着一丝得意:“我这个口哨有学问,只吹给心上人听。”
“心上人?”苏鸿舒诧异。
顾临泩顿住脚步,回身看向黑漆漆一片的模糊山林:“嗯,现在心上人不解其意,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站在她身边,解释给她听。”
……
崇德宫,太子端着书本挑灯夜读,然而细心些便能发现,他手上的书已经久久没有翻页了。烦闷了一阵后,他起身站在窗台看向外头的夜空。冷风一吹,也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竟令他浑身乏力,提不起劲儿来。恰巧太子妃提着食盒自门外经过,与他瞅了个对眼后,娇羞一笑,让他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殿下,妾给您熬了热粥。”太子妃推开屋门,将食盒放在桌上,把里面的粥和小菜一一端了出来,又打开第二层,看了看里头的药碗,微微迟疑:“嗯……吃过粥再喝药吧。”
“月棠,你看外头,月色不错。”太子难得有了些兴致,想着最近有些怠慢自家太子妃,讨好般往她身边贴了贴:“咱们去院子里……”
“今儿阴天,哪儿有月亮了。”可惜,孙月棠并没领悟到他的意思,转身用热水浸湿汗巾,替他擦了擦脸:“殿下的气色好些了。”
太子顿时泄了气,无奈地坐在桌旁端着粥碗抿了一口,暗自安慰自己道,孙月棠贤惠持家,无非是少了些风趣,人无完人,不能要求得太高。
然而外头夜鸦高啼,令他止不住想念起已故的先太子妃。那是他的第一位妻子,乃世家嫡女,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百花宴上,他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位身着粉衣的姑娘,大着胆子多看了两眼,不慎被身侧的钟离莜给发现了。
那时钟离莜尚且年幼,却早慧得很。啃着果子发现自家大哥走了神,当场把果子一扔,一嗓子嚎了起来:“大哥哥喜欢大姐姐!”
举座皆惊,他跟孝德皇后慌忙左右开弓地捂住了她的嘴,却没扛住颢帝耳朵尖,笑着问道:“喜欢哪个姐姐了?”
“那个穿粉裙裙的姐姐!”钟离莜说着,跟泥鳅似的打他俩的胳膊底下滑了出来,三步并两步跑到那姑娘身边,叉腰道:“就是你!你最好看了,大哥哥中意你!”
于是在一片哄笑中,他就这么跟先太子妃对上了眼。想来也不可思议,那么多人,钟离莜怎么就猜到他在看谁呢?
那时所有人都赞誉他们为“天作之合”,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他们在一起相知相伴了数载,感觉时机到了,顺理成章地要了个孩子……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那个“最好看的姑娘”就这么在诞下世子后的第三天走了,走得静悄悄的,似是睡了过去,以至于他现在都无法完全相信,总觉一切都是场噩梦。
“殿下,您想什么呢?”孙月棠发觉他眼中含泪,慌忙跪下拉住他的手,小心问道:“是不是惦记着公主?”
“不是……我……我在想……”太子语塞,总觉不好把实话说出来,便匆匆抹去眼泪,转身端起药碗吹了吹,局促地笑道:“啧,这苦药得喝多久?我怎么觉着越喝越虚了呢!”
“那咱不喝了。”孙月棠忙道,想把药碗拿下来,却见太子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头:“罢了,良药苦口。”
“实在不好喝,就算了吧……”孙月棠心疼地揉着他的后背。
“要喝的。”太子把碗放下,又多看了外头的月色一眼,心中多了些思量。对于孙月棠,他亏欠了太多,而且一辈子都无法弥补。那么他能做到的,便是尽量满足她的心愿。
孙月棠想要个孩子,一个自己的孩子,他是知晓的。偏偏他先天不足,身子骨弱,这些年又被朝政掏空了底子,以至久久没能令她如愿。孙月棠一开始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一碗碗苦药汤子往里灌,他看在眼里,心里愧得慌。
如今“不慎聪慧”的太子妃终于琢磨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偷偷给他开了药方,他便心照不宣地照方子喝下去便好。能起作用,皆大欢喜;起不了作用,再想别的办法。
这时,一名内侍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见太子妃在,忙把话咽了下去。太子冲孙月棠使了个眼色,她便自觉地退下了。内侍方上前道:“殿下,您让奴才找的那位乐师,出宫了。说是家母重疾,回去尽孝了。”
“家母?”太子微惊。顾临泩可是口口声声说过自己父母双亡,这上哪门子蹦出个“家母”来?!
坏了……他滕然站起,焦虑地负手踱步了半天。这小子定是偷偷跟着钟离莜走了。他想做什么?至于这么寸步不离吗!
“那个人呢?那个姓胡的。”太子低声问道。
内侍答道:“禀殿下。那个胡康胜及其家眷被判了个流放,听说他父亲——胡知州见情况不好,想跑,被仇家乱刀砍死了,尸首扔在荒郊野岭喂了狗,官兵找了半天才给找出来。”
“哪个仇家干的,务必查清楚。”太子心中一沉,挥退他后垂首沉思了起来。
顾临泩此人,出现得未免太恰到好处,又铁了心地跟在钟离莜身边,令他捉摸不透。此人若是能交了底,那定是个可用之材。但现在……
“娘,你要保佑她……”太子前额生痛,莫名心慌气短,捂着胸口静坐了好久才平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