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石厂巷
江洪下了马,看这会儿饭铺人多,也不要人招呼,自去柜上端碗酒浆,找个空桌子坐下,仰脖干掉一大碗,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老板忙里偷闲看见他,叫了声:“江大哥,你忘拿花生了。”
江洪正好取出袖袋中的蚕豆,向老板扬一扬:“不必,我今日吃这个。”他家里就他一个单身汉,他懒得开火,宫里上值只包两顿饭,下值后的那顿他一向在家门口的这间饭铺里解决。
老板忙完一圈,快手炒了两盘时鲜菜,再切一碟子红烧羊肉给江洪。就手拈起面前的蚕豆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这蚕豆炸得真好,江大哥你在哪买的?”
“是同僚送的。”
老板巴巴看他:“是哪个同僚?哎哟江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成天围着来给你说媒的长舌妇,我就想问问您家同僚这蚕豆是咋炸的,也忒香忒脆了。”
江洪跟这老板不是一两天的交情,知道他开这个饭铺一是为生计,二是为兴趣,偏出身所限,寻不到好师父,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不就是几颗蚕豆吗?跟别的蚕豆味道不是差不多?下锅炸就是了,用得着专门向人家请教?”
老板罗老二又拈了两颗丢进嘴里,享受地眯起了眼:“江大哥不知道,都是开火做菜,做菜跟做菜可不一样。就拿这蚕豆来说,这些豆子有大有小,有老有嫩,其中千差万别不可细述。要将它们炸得一样又好看又酥脆,可显功夫。叫我自己摸索,不知道要浪费几锅豆子,还不一定炸得出这味。江大哥……”
江洪叫罗老二拉着说了一肚子的豆子经,临走得了个请托:拜托他问问炸蚕豆的方子。
吴桂花第二天是听江洪这么说的:“……我也是却不过人情来问问,就算他愿意付银子买方子,可你在宫里又有哪里用得着银子?若是你觉得有为难之处,就当我没问过。”
吴桂花哪能把上门的好处往外推?赶忙道:“江什长开口,这忙我定是要帮的,只你也说得对,我这方子虽不值钱,万一人家知道是不要钱得来的,还不得什么人都来打听?这样吧,银子就免了,你让他看见有什么没见过的调味料给我捎点进宫,若是没有,给我送几斤盐也行。”
江洪便是再不懂,也知道吴桂花只是意思意思要了点东西。这事本就是他提起来的,哪里会嫌她提的这点要求麻烦?
有江洪做中人,吴桂花也不怕那人赖帐,当即把心得说了出来。
秘诀很简单,泡水的时候加点盐,炸制之前再把清理干爽的蚕豆放在油里泡半天,油温怎么掌握,她只能说个大概让那人自己去摸索就是了。
这世上很多本事本来就是说出来容易,可没人领路,想戳破那层牛皮纸,难着呢!不然都知道匠人们收徒弟都当牛马使,怎么还有那么些人挤破脑袋也要送自己的儿女去当人牛马?真正的本事,拿钱买别人都不会教!
罗老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按照吴桂花的秘诀,他自己试了两锅,就炸出了差不离的味道,虽然比不上江洪吃的原版,但找对了方向,追上原版只是时间问题。
他很痛快地付了帐,考虑到江洪不便携带,体贴地把盐换成了三斤饴糖。这年头糖比盐贵多了,尤其他还买的上好的白饴糖——这一斤顶三斤粗盐呢!
不过他当手艺人的,明白比起人家的方子,他还是占了大便宜,又托江洪捎话:“不知道你同僚家缺什么,有不少要到药铺里寻。你让他说个大概出来,到时候我帮他留神。”
吴桂花缺的东西多,可她哪能让江洪当搬运工来回跑?好不容易跟江什长搭上更深的关系,她不愿意轻易放弃,开玩笑说:“你那个朋友要是能找到花椒种也行,反正我这有地,先种上,说不定三年后我种出来还能做出麻辣味的炸蚕豆呢。”花椒种要长成能结果的花椒树,少说需要三年。
过几天江什长再来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你看这些种子能用吗?”
吴桂花有点发傻:枯黑的枝条上一粒粒黑色的籽,他还真弄来了花椒种!
现在吴桂花什么东西都缺,尤其是种子。她心里虽觉得三年后说不定她早逃出宫去了,可老年间落下的爱囤东西的老毛病让她爱不释手地翻看这些小宝贝:“我先试试,不用等三年,要是秋天这些种子能成功抽芽,我再教他炸蟹黄蚕豆作谢礼。”
蟹黄蚕豆?江洪深深看她一眼,那些贵人们有赏菊吃蟹的传统,听说螃蟹就数母蟹的蟹黄最是美味,她一个小小宫女,如果住在河边,有机会尝新,知道这些不稀奇,可用蟹黄做菜,这一听就是对食物的性味很了解,她从何得知这些东西?
吴桂花就像是新得了宝贝的守财奴一样,她小心地把这几粒种子浸泡在热水里育种,又想到初种的花椒籽不能用肥力太高,太黏稠的土,院子里没有合适的土地,她望了眼竹林的方向,蠢蠢欲动。
她跟吴进几次打交道下来,发现彼此脾性甚投,又是同一个姓,索性开始姐弟相称,有了这层名份在,很多话也说得开了。
吴进告诉她,只要她不砍大竹子,那些枝枝桠桠的,张太监肯定不会计较,这一片竹林有好几亩,每年掉在地上的枝桠数都数不过来,怎么可能真会看得这么严?
吴桂花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屋里憋了这几天,早难受得浑身发痒。如今有了正经理由,立刻坐不住了。
就在江什长送来花椒种子的当天晚上,吴桂花顶着满天黄蒙蒙的星光再一次出了门。她准备再去采几根竹子,编个竹篓子,筛些松软干燥的沙土来种花椒。反正又不能出门转悠,时间多的是,够她下足心力在那些宝贝庄稼上了。
虎妹也扛着锄头跟着去了,这孩子除了在吃喝上有点难伺候,其他方面特别听话,是个很好哄的孩子。吴桂花出门不带她,她也没意见,就每次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她不声不响,弄得她怪心虚的,所以这回对她耳提面命半天,还是把她带了出去。
她先警告小二黑:“你可得给我好好放哨,要是我被人抓住,以后你就没这么好吃的烤鱼吃了,知道不?”
小二黑回头撩她一眼,转身蹿进了林子。
吴桂花就当它听懂,招呼虎妹跟在它后头也一头扎了进去。
竹子这东西长得快,几天没来,吴桂花就感觉地上又发了一大片竹笋。
她蹲下身子,熟练地摸索着竹笋的个头,半趴在地上掰了一个又一个。反正天这么黑,她看不清好赖,只要摸着能吃的东西,就一股脑的往带来的袋子里扔。等回去了慢慢挑,吃不了的就晾在后院,晒干了当柴禾烧也不错。扔着扔着,她仿佛听见不远处有不一样的声音,有人在说话。
其实这地方晚上热闹得很,竹林里风一吹,到处都在沙沙响,还有不远处各种各样动物的叫声。这么多声音里,最不该出现的,就是人类的声音。
吴桂花缓缓站起来,看见小二黑回身看她一眼,往说话的地方跳了过去。
她有点怕小二黑真的胡闹到收不了场,赶紧拽着虎妹追了过去。
说话的地方离她最多十来米,虎妹跑得快,她跃过两个灌木丛,虎妹已经快撵上小二黑,那说话的声音越发清晰:“我,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你,你你——”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听见,你别瞎说!”
“旁边就是重华宫,听说那里闹鬼闹得凶,你说会不会是吴贵妃觉得自己死得冤,不肯走?”
听见“吴贵妃”三个字,吴桂花不觉顿住脚步,听另外一人道:“你少吓唬人,重华宫传说闹鬼多少年了,吴贵妃才住进去多长时间?何况我听说重华宫那有了新人驻守,若真是闹鬼,怎么新人没事?还有还有,以前守在那的刘太监不也没事吗?听说他这回因祸得福,还去了酒醋局当差,听说还是个肥缺呢!要是闹鬼能闹出个肥缺来,我也情愿去闹一闹。”
“那说不定是那鬼专缠女人呢?不是说前些天金波湖里发现一具女尸,正是吴贵妃身边的琉璃吗?你说说,吴贵妃才死了多久,跟她最亲近的琉璃也死在湖里,多邪性哪!”
“要是专缠女人的话,你还怕什么?你又不是女人。再说了,这宫里邪性的事多了,指不定琉璃的死有什么猫腻在。就说吴贵妃,她有三皇子在,又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你觉得她肯真的去死?”
“嘿嘿嘿,你自己说得这么有理,倒是别抖啊。”
“我,我——谁!”吴桂花正听得入神,一道黑影突然蹿了起来,一双绿眼睛在她眼前一闪而逝!虎妹跟着往上扑了过去!
“呜哇!”恰在此时,一声怪叫不知从哪响起。
连吴桂花都是一惊,另外两人更是哇哇叫着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鬼啊!娘呀,鬼啊!”
吴桂花静静地望向另外一头,看那双绿眼睛像幽灵一样地尾随着两人,直到把他们撵出林子。
“你这也叫放哨?”吴桂花好一阵无语。
再看虎妹,刚出门时的兴奋劲早不知道哪去了。她刚才跟在小二黑屁股后头一阵乱闯,估计把那俩人人吓得不轻。
不过,经过这俩小家伙这么一闹,估计林子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她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
这竹林有好几亩地大,以前吴桂花都是摸黑来,从来不敢往深处去,现在知道没了人,她顿时起了点其他心思。
沿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不一会儿吴桂花就到了林子的边缘处。
那里跟宫里其他地方一样铺着花岗岩地砖,沿着地砖往正前方看,是一面同样红墙黑瓦的宫墙。
不同的是,那面宫墙背后,隐约有虎啸熊咆。
兽苑。
她眯起眼睛,读出朱漆大门匾额上的鎏金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