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萧音将栾徽风的消息压了下来,却将窦伏苓失踪的消息传回了长安,一则为了借窦伏苓之名遮掩太后不见一事,一则为了令长安戒严,彻查长安与周遭城邑的城门。
如此,长安既得了信,卫谚此时出现于此地,却也不甚奇怪了。
见到韩鄢怀里的栾徽风与窦伏苓手里牵着的萧琅,卫谚那张素日波澜不惊的面上闪过一瞬的错愕,又在转瞬生生恢复了平静,向几人施礼。
这是蚕室后头一片僻静的所在,隔了不过百步,便又是山间参天的树林。与卫谚一同候在此处的,除了萧音窦伏婴,还有栾徽风身侧的几位侍婢。
唐棣几人见此情状,忙不迭走至韩鄢身前,欲将栾徽风扶下来,哪想还未近身,韩鄢便后退半步,敛眉道:“殿下伤了脚,不得沾地。姑姑可能抱着殿下回到室中?”
闻言,唐棣只以栾徽风的双脚皆受了大伤,忙令从人去寻蚕室内懂得医术的蚕妇。可她终是女子,又不曾练武,气力不足以抱起一名成年女子。窦伏苓身侧的红栒却是个习过武的模样,可自打她见着了卫谚身后的卫衣,便将手上的嗷嗷叫的刺客丢到了他身上,回头搀着窦伏苓。如此,寻她,亦是不成的。
唐棣在这头苦恼着,栾徽风却抒了口气,敛眸沉声道:“有劳上将军。”
唐棣跟着抒了口气。
语罢,栾徽风又看向萧音,嘱咐道:“后头一应诸事,暂且交与你。”
萧音应下,栾徽风这才将目光落到萧琅身上。
窦伏苓本一直牵着萧琅站于韩鄢身后,栾徽风的目光甫一触及熊小孩儿,窦伏苓便觉得手中的小手颤了颤。
大抵终于回过味来是他偷摸出宫才惹了这一场祸事,熊小孩儿怕受到母亲的责罚,抬眸巴巴地朝她望了望,似祈求窦伏苓将他护下。
窦伏苓瞧得心头一窒,她委实觉得这熊小孩儿该好好训一训,可寻常的熊小孩儿便罢,偏生这熊小孩儿是天子,若顺了他,便是违逆了太后,若不顺着他,有朝一日被记恨上了可怎么是好……进退维谷之际,窦伏苓正欲抬头向卫谚求助,忽而发觉熊小孩儿竟甩开了她的手,似定了定神,迈步走至栾徽风身旁。
……
不过片刻,随着韩鄢与栾徽风,众人皆一一步入了蚕室,连卫衣红栒,都因同刺客有所交手而被窦伏婴唤走问话。一时之间,先前立满了人的地方竟只剩了卫谚同窦伏苓二人。
夜色迷蒙,山间的凉风伴着远处乌雀的叫唤争相蹿入窦伏苓耳中。微风拂过坠于泥地上的落叶,发出一阵细密轻微的簌簌响声,像极刻意收敛的脚步声,无端地令人不寒而栗。
小半日皆在命悬一线的担惊受怕中度过,既要防着夺命的暗箭刺客,又恐莫名冒犯了天家人失了性命,不可不谓心力交瘁。身后的轻微响声宛若一道齿痕密集的篦子,于不经意间刷过心头,引起惊天的心悸。走了小半日山路都无所不适的窦伏苓竟倏地脱力,一时只觉心慌气闷。她想试着向前迈开步子,逃离身后那恼人的声响,可双腿却如何都不听使唤。
卫谚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她面前,轻轻扯过她的手腕,将她圈在了怀里。
周身瞬间被清冽的松香送萦绕。那是她熟悉的气味,在睢阳侯府里,卫谚总喜用这种清冽又不馥郁的料子熏衣裳。
绷了数个时辰的心弦霎时松开,可也正是直至此时,后怕的颤栗这才真真正正涌上心头。她于法度健全治安良好的后世长大,二十七年里连窃贼都不曾遇见,又何曾亲历过如此直面生与死的场景?暗箭穿过发髻的力道似还在头顶,韩鄢出手杀死刺客的场面似还在眼前,令她不禁心生寒意。
……这个世界,这个朝堂,当真人命如草芥。
她闭着眼,下意识紧紧倚在卫谚身上,因他是眼下她唯一的依靠。
“阿伏?”
头顶传来卫谚清朗低醇的声音,喃喃唤着她的名字。可她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连最省事的颔首都做不到。
“阿伏?可是吓着了?”
卫谚的声音在耳畔愈发低沉,窦伏苓这才发觉自己周身上下竟止不住地颤抖。
见此情状,卫谚一手圈住窦伏苓的腰,一手自她膝下穿过,抱着她行至停在蚕室外的马车。
窦伏苓这才看见马车前悬置的灯笼上,竟是睢阳侯府的徽记。伏在卫谚胸膛,她愣了愣,又想起今夜卫谚的打扮,仍是半束长发,衣衫随性的闲散模样,不似觐见太后与天子,亦不似与同僚协谈,心头突生出一股疑惑。
卫谚见窦伏苓不再如先前那般颤得厉害,便将她抱入马车,哪知临下马车时,窦伏苓突然揪住了他的衣角:“卫谚!”
只以为窦伏苓唯恐他留她一人于此,正想开口安慰,她却开口问道:“……而今之世,取人性命竟如此容易?……若我独身在外,可会就这般悄然丧命……这般无人记挂,宛若世间便不曾有过我……”
卫谚一愣,料定她在山谷里头见了不该见的,便又笑笑,伸手捋顺了窦伏苓披散凌乱的长发,坚定道:“不会。”
不知他说的是她不会独身在外,还是不会就此丧命,窦伏苓讷讷望着他,一时竟忘了躲开他的手:“……你今日来——”
“——来带你回家。”不等窦伏苓话落,卫谚当即接嘴。
心头泛起一阵陌生的暖意。可窦伏苓却倏地想起她如长乐宫前同卫谚那一场无疾而终的争执……卫谚虽什么都不同她说,可她就是直觉地相信卫谚定然也在谋划着什么不可为人所知的大事。
于卫谚的话,她自然不会全信。只是眼下,不知是马车内燃着的灯太过昏暗摇曳,还是车厢太过狭□□仄,她竟有一瞬恍惚,觉得就这样,不用顾虑性命之忧,有人护着,真好。
“阿伏的银铃呢?”卫谚忽然问道。
窦伏苓愣了愣,半晌,才想将山下的道人一事告诉他,马车下却突然传来红栒的声音:“君侯,太后殿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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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室一处偏殿内,栾徽风同萧琅端坐于上首处。萧琅已由随侍宫人伺候着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零散的发髻已被梳得齐整,周身上下,除却额上一道隐隐的乌青痕迹,竟无一丝才糟了大劫的模样。而他身侧的栾徽风却仍是先前的模样,只是身居高位多年养出来的气势魄人,叫人不得不忽视了她不合身份的模样打扮。
韩鄢躬身立于殿中。见卫谚进来,栾徽风只朝他微微颔首,便开门见山道:“半月前,安阳自窦府回宫时,曾遭歹人行刺。那刺客自尽时所用之毒源自西域。”
卫谚一动不动。
她又道:“安阳那处方才查了出来,今日刺客所用之毒,同那日一模一样。吾虽久居后宫,可仍听闻至长安往西域的商队,皆在卫相之兄名下?”
闻言,卫谚当即掀袍,俯首于地,朝着上座三人行了大礼,才又直起身,直面着上座的栾徽风,目光如炬,不急不缓道:“是。”
栾徽风静默地望着他,良久,方才颔首,道:“如此,吾知晓了。”
侧过头,她又问韩鄢:“上将军戍边已有三年不止,有你在朔方,吾等甚为安心。方才吾虽言不追究上将军私下回京一事,只上将军还是需告知于吾回京之由。”
听得此言,卫谚心底却是一惊。将他唤到此处,当着他的面问出这样的话来……怕是栾徽风询问卫氏商路为假,试探他与韩鄢的关系却是真。未经多想,他便发觉何处露了破绽:
——韩鄢来蚕室救驾,出现得太过蹊跷,而他早先得了韩鄢的消息,唯恐窦伏苓有难,于消息传至长安前便驾马出城。如此细细推算,他出现在蚕室后头的时辰亦是蹊跷。
……当真是关心则乱。
而那厢韩鄢闻言,当即朝栾徽风躬身行礼,却是一言不发。
这顶帽子有多重,卫谚自然知晓。屯田戍边驻扎边境的将领,因手握兵权,故而非天子诏令不得回京。只要栾徽风开口,谪了韩鄢的军衔,乃至夺了他的性命皆有可能。
只是现下,他却决不能开口。
栾徽风又问:“上将军?”
“开年时分匈奴异动,末将曾传信回长安,只长安终无回应。屯田至今已近百年,边境守将兵力不足应战。唯恐突发战事,应对无法,末将不得已才违命回京。只是途径此处山脚,却见一行黑衣之人行踪鬼祟,思及殿下亲蚕之期便是眼下近日,如此才上山。”
驿使传信的路子直取朔方郡与司隶,虽不会绕道梁国境内,只在座之人,除却年岁尚幼的萧琅,大抵都知晓萧晟封王前,曾随高祖于朔方领军,时至今日,朔方内留有他的旧部。
连卫谚都觉得,韩鄢的这一番话,不得不称之为妙。
上座的栾徽风却神色讳莫,盯着韩鄢,淡淡道:“如此。”
韩鄢复又行礼。
“夜深,辛苦二位被我唤至此处,这便回吧。”良久,栾徽风合上眼眸,沉沉道。
“敬喏。”
“殿下……”行至门边,韩鄢却突然又开口。
“还有何事?”
“……您的脚,伤及筋骨,还是尽早医治为佳。”语罢,不顾栾徽风的面色,俯首施礼后便退了出去。
待到屋内终于只剩栾徽风同萧琅母子二人时,萧琅强撑了许久的面色当即垮了下去。不等栾徽风开口,他便自行走至母亲面前,跪下自行领了罚:“儿臣贪玩出宫,惹了一身祸事,还拖累母后受伤,请您责罚。”
栾徽风只瞟了他一眼,由唐棣扶着,倚着身子,淡淡道:“母后需去处理脚上的伤,你若觉得跪着能抵今日所为,便去房中跪着。且须记住,你是天子,是天下百姓之主,百姓之命并非草芥,那刺客之命亦非草芥,他们皆仰赖你而活;亦因你是天子,母后不强令苛责你,何时你觉得真正想明白了今日所为,便自行起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韩鄢:“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