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余生(1 / 1)

建始元年十二月天子与匈奴使者的燕饮过后,边关互市便随着新任的西部都尉一齐到了朔方郡。窦伏苓从连月的奔波中恢复,见着坊市渐盛的沃野县,这才得以重新思虑往后的生计。

林媪年岁大了,又失了独子,窦伏苓同红栒便掩了名姓,借宿在林媪家中做起了先前在长安内的老本行。边境苦寒,又不若长安那般繁花似锦,鲜有妇人着锦衣绸缎,或是做艳丽打扮。之于那些日日操劳的妇人,纵然心中欢喜胭脂水粉,却也终为生计所困,不得不放下心头对艳丽容貌的追求。

所幸沃野县不过千人,窦伏苓一入内,居于林媪周遭的妇人见她主仆二人眉眼清丽,肤白细腻,气质出尘,早已有意问询她二人调养之法。窦伏苓便借此又做出几个护肤的膏脂方子,近两年过去了,她的手艺在沃野县内竟也小有名气。时日久了,她便像从前在长安那般,寻了一位在沃野坊市中颇有名望的贩夫季翁,借他之手将手中的膏脂卖出。

而数日前有胡商自朔方县而来,窦伏苓便存了一分试探之意。眼下她手中仅有的几个膏脂方子并非长久之计,胡商的贩物中或有西域的奇异香料,能助她做出新的方子。

本以为要花些功夫去寻胡商,只是还未行到坊市内,她却见到了一队披发左衽的匈奴人站在季翁的铺子前。沃野县内虽偶有高鼻深眸的胡人往来,只是匈奴到底同中原起过不少战事,虽已通了贸易往来,匈奴人却是这边塞县邑内极少见到的。

见那站于马后的匈奴人眸色生光,笑着朝她颔首,她便微微欠身还礼。待起身后,她随即迈开步子,欲侧身走过,进到季翁的铺子里寻人。

“姑子亦是来此处易物?”未等窦伏苓抬歩入内,那匈奴人贸然开口。

是极地道的汉话。

窦伏苓怔了怔,这才抬眸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匈奴人。只见面前之人眉宇利落,双眸锐利明亮,直直将人望着,竟令她一时心头恍惚。她从未见过匈奴人,后世的史书工笔与影视剧作令她一直以为匈奴人皆是满脸胡茬粗犷不羁的模样,眼前这位,却极是不同。他似是商队中的领头者,衣着气度皆与众人不同,眉眼间凝了一片傲气,却又于桀骜之中生了些凛然的爽朗气概,立在这小小一座沃野县内,极是出众。

见她不发一言,匈奴人以手贴胸,向她一礼,又直直望着她,笑着解释:“某自幼仰慕中原气度,故而向家中长辈学了些许汉话,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姑子见谅。”

匈奴同中原自前朝便有势不两立之态,寻常匈奴人家怎会有汉师?窦伏苓心头泛起些许奇异,又因那人眸中的惊艳之色太过炽热,只匆匆向那人微微颔首。

“不知姑子何名?”那人却不依不挠,又问道。

“伏苓。”窦伏苓微微侧首,想了想,干脆答道。左右她做的也是抛头露面的生意事,名姓于她而言,从来不同于那些娇养在深闺里的甲第贵女;且在这远离司隶远离长安的北境,凭这二字,她不信还有人能将她从前的过往身世挖出来。

长安窦氏早已在建始元年那场荒诞迅速的谋逆一案中湮灭。短短数月,窦氏茯苓失了血亲,失了长安的一切。她不想再顶着那令人徒增感伤的姓氏,便以伏苓为名。左右当年舞阴公主之意,便是让窦伏苓之名随着窦氏湮灭。这中原天下何处不是王土,若窦伏苓之名再现,被好事者传入长乐未央,只会徒增天子与卫谚的嫌隙。

终于听见她吐了二字出来,那匈奴人似极兴奋,低声朝边上的人说了什么,又转过头朝她颔首,道:“辛隹。”

汉人的名字?

窦伏苓虽觉得奇怪,但思及他先前的话,便未放在心上,很快挎着篮子走到铺子内同季翁商谈生意。再出来时,匈奴人早已不见。窦伏苓以为不过是匆匆一瞥,却不想数日后,季翁突然遣人来邀她赴宴。

窦伏苓只以是生意事,因昨日才得了一味香料,想着或可同季翁一道再做出个新的方子来,便怡然赴宴。不想她却在筵席内见到了辛隹。

“伏苓,隔了数日,你我又见面了。”辛隹站起身,笑着朝她颔首。

窦伏苓眉头微蹙,心中顿悟:“原将我唤来此处的并非季翁,而是你。”

“唐突了——”

未等辛隹说完,窦伏苓却不再理会他,侧身望向坐在席上的季翁道:“——当日我同季翁说得清楚,我将手中的膏脂悉数托于给你,你替我掩下名姓行踪,我二人□□分成。而今季翁既言而无信,待你手中的膏脂贩完,我二人便不必再见。”

言罢,窦伏苓朝坐中二人敛衽行礼,转身便走出了房间。并非她小题大做,只是而今之世,本就鲜有女子做生意;从前她在长安便以擅制妆粉闻名,眼下她既靠膏脂谋生,更需处处小心。且那辛隹眸色太深,每每望向她的时候,总令她心底生出些微不适。

只是还未走出这座沃野县内唯一像模像样的酒楼,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待她回过神,却见是辛隹。

“郎君何必追至此处?”窦伏苓向后微微推开一步,淡淡开口,“若要见我,何必又令季翁设局?”

“沃野城内百千人,我又为匈奴人,本就为官署瞩目,如何去寻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

“如何就不知名姓了?”窦伏苓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伏苓。”

哪知辛隹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张布帛,向店家讨了笔墨,递给窦伏苓,执拗问道:“何字?”

窦伏苓仰面望着他,见他眼眸深邃,神情执拗,恍然想起还在里头的季翁,忽而有些不确信起来……倘若,倘若他当真只是来寻她谈生意的呢?

微微抒了口气,窦伏苓接过他手中的狼毫,匆匆在布帛上写下“伏苓”二字。

“某听闻中原有药材名伏苓,中原医者多以花入药,人如其名,无怪乎伏苓生得如此好看。”

辛隹又说了些什么,窦伏苓听得并不真切,只是那些承蒙已久的记忆,却突然悄悄地冒了出来。

伏苓,茯苓,茯苓玉面……

思及那四字,心头竟重重跳了跳。

“这名字不好,当唤作茯苓玉面。”清朗低醇的声音突然自耳畔响起,窦伏苓怔了怔。茯苓玉面,茯苓玉面,心头暗自念着这四个字,她只觉有什么物事自脑中轰然绽开,似后世绚烂至极的烟火,璀璨夺目,却又转瞬即逝。她一直以为茯苓玉面的玉面不过是从玉屑面脂中挑了两字而来,却不想,竟是这个意思……

双颊竟有些微发烫。察觉到面前灼灼的目光,窦伏苓深吸口气,吐出了种种繁杂心绪,仰面直视着辛隹,徐徐道:“那味药同我的名姓并不相同……且,茯苓是长在土里的,并不好看。”

闻言,辛隹失笑,摇头道:“是某唐突了。”

“无妨。”窦伏苓放下手中狼毫,正欲告辞,却听见辛隹又道,“伏苓可愿同我谈桩生意?”

窦伏苓眉头微蹙,摇头回道:“季翁既能设下今日的筵席,大抵也同你说过我的情状。我手上不过些许妇人用的妆粉,只恐入不得郎君之眼。”

“中原人不是说物以稀为贵么,伏苓手中的脂粉能养出你这般的好模样,在此处是寻常之物,到了匈奴,却会是王女都趋之若鹜的宝贝。”

此人就像块狗皮膏药,窦伏苓面上虽波澜不惊,心底却对传闻里茹毛饮血的匈奴人怵得很,只得道:“罢,三日后的此时,在市头等我,我再制些妆粉给你。”

窦伏苓吃不准这个辛隹肚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是以三日后再赴约时,便带上了红栒。

辛隹亦是孤身一人,牵着马立在市头。前两遭见他皆是披发左衽的打扮,今日却着了汉人的衣裳,将发束在脑后,结成一束马尾。见到窦伏苓,他眉眼弯弯,也不顾窦伏苓手中的膏脂,只笑问:“今日三月三,我听闻汉人女子喜于今日郊游,便牵了马来,伏苓可要与我同骑?”

“我不会骑马。”窦伏苓将臂弯的篮子递给辛隹,挽着红栒,又冷冷道,“且我断不会丢下我这位小阿妹。”

“如此,”虽被拒了,可他面上的神情依旧张扬,又问,“后日我便回匈奴了,伏苓可愿与我同行?”

闻言,窦伏苓一窒,还未等她有所回应,一旁的红栒却是开口质问:“敢问郎君出自何处?不识六艺,未通六礼,怎可随意便对女君口出狂言?”

“女君?”辛隹哑然,神情古怪地望向窦伏苓。

窦伏苓微微避开他的眸光,淡淡道:“阖族都在两年前的弘农战事里头消散了,只余我二人避难至此,早算不得什么女君了。”

三言两语,将话遮了去。

实则出得长安的时候,她便令红栒莫要以女君唤她。在长乐宫中一同历了一番死生险境,她们早已远非寻常主仆能比。可红栒却摇摇头,凭着心底的一口气仍对她遵着主仆之礼,即便在沃野外最难捱的那段日子里,红栒也从未做出任何僭越之事。

窦伏苓无法,只得随了她。后被林媪收留,街坊问及身世,倒是红栒的这一声女君给了她法子。直至现下,那些良善之人只以为林媪院中贵女模样的两位女子,不过是受战火所扰,颠沛至北境的。院中无男子撑着门庭,初到此处的几月,亦有些许破皮无赖见她二人姿容出众,欲行不轨之事。只是窦伏苓性子硬,红栒亦有功夫傍身,二人将一个无赖收拾进了巡检司后,便再无人上门滋扰。

“倒是个忠心的女婢。”辛隹若有所思地看着红栒,笑着谑道,“不若也一同随我到匈奴去?”

到底是在长安侯府里长成的女子,虽不是那些深闺侯女,却也是自小浸润在礼乐六艺中的。红栒再如何泼辣,却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调戏。闻言,她从脚边拾起一枚石子,愤然朝辛隹丢去,他却视若无睹。待那石子从肩背滚落,他翻身跃上马背,对着窦伏苓仰面笑道:“待得他日,我必再来寻你!”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预警】

下一章!

或者再下一章!!

老丞相就要找到窦伏苓啦!!!

老丞相可以抱媳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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