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娃儿伤得可不轻。可是路上遇着了山匪?”
窦伏苓垂眸看着趴在草褥上昏睡的尹季,又望向一旁跪坐在尹季身侧的卫谚,知晓有些事说不得,便微微摇头朝一旁的老妪道:“而今朔方并不太平,是天灾是人祸,又如何得知呢?”
老妪闻言,摇头啧啧叹气。
“你二人随他一道,竟也不知这娃儿为何伤成这个模样?”老妪侧身望向屋角的卫衣与红栒,喟叹出声,“老身虽不过一介乡野农妇,但于猛兽抓咬所致的伤处,却还可算精通。”
即便是不相干的乡野村妇,红栒见窦伏苓朝她微微摇头,思忖片刻,应道:“我遇见季郎君之时,他便已带着伤了。”
卫衣臂上亦留了道口子,他择了段干净的白纱,一手拿着一头,又用嘴咬住另一头,好容易将臂上的伤处理了,便听见红栒清丽的声音。
“……季?”从口中含糊吐出个字来,不待红栒回头,卫衣便吐出口中白纱,起身走出屋子:“我去寻些干净的水来。”
红栒:“……”
“——嘶啦!”
尹季背后的衣衫早已满是血污,瞧不清内里伤势,卫谚双手使劲,将衣衫从颈下撕开,露出层叠的衣袍,上头晕了数不清的殷红血迹。
“不知可有干净衣衫?”红栒瞥了眼尹季那身早已被黏在皮肉上的中衣,想了想,朝着老妪问道。
“自然。”
老妪将臂弯的竹篮放下,还未走出屋子,红栒便跟了上去:“婆婆腿脚不便,我随您同去。”
“怕么?”卫谚从篮中拿起所需之物,替尹季清理后背伤处,轻声问道,“屋内血气浓重,不妨出去透透气?”
窦伏苓若有所思地摇头。半晌方才发觉卫谚专注于尹季身后的伤口,当时瞧不见她的,这才开口轻声道:“不怕。”
尹季重伤落马,卫衣身上亦有不大不小的伤处,四下又荒芜苍茫,卫谚稍加忖度,便令红栒策马带着尹季先行,回头来寻那对老夫妇。
尹季的身手不在卫衣之下,昨夜追在窦伏苓身后之人于他而言,只怕连对手二字都称不上。却是红栒带着林媪从驿站出逃,抢了匹马引着一窝萧青的手下一路颠至官道被尹季撞了个正着。尹季只以红栒不擅功夫,又顾忌着照看林媪,这才在背后露出了破绽,挨了数刀。
及至卫衣寻来,四人脱险,这却又都是后话了。
室内一时寂静。窦伏苓望着卫谚熟练的动作,不知为何,竟脱口问道:“……你从前,莫非亦是做惯了这种事?”
卫谚扭头望向她,似有所不解。
敛眸看向卫谚手中之物,窦伏苓摇摇头,轻声道:“是我犯浑了。你出身军营,怎可能不会处理这样的刀伤……”
从篮中取出白纱与药草,窦伏苓正要帮着卫谚,却见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将内里的药粉撒在干燥的巾帕上,一下又一下地熨在伤处周围:“寻常草药无法支撑他的伤处,而今情势怕并不如所见这般安宁,待他醒后我们需尽快启程,北上已近一月,仅这二三十日,长安只恐又是一番变故。”
窦伏苓坐得巧,正能看见尹季于昏睡见骤然蹙起的眉头。从卫谚手中夺过巾帕,她细细将尹季背后的伤处敷上药粉,又用白纱处置妥当:“我来……且不论缘由,尹郎君却也是为了我才落到这副模样。”
她并未应答他的话。
卫谚跪坐于一旁,静默地望着窦伏苓俯身替尹季处理伤处的身形,自昨夜将她从快马上救下后便无边安定的心又无端地被悬至高处。是了,卫衣一行寻来前,他亦用窦伏婴的婚事诱她,盼着她能亲口说出随他回长安这样的好听话。
可她没有。
摩挲着袖缘,卫谚知她的心思。待心思沉了下来,他忽而意识到什么,轻声试探道:“……再回长安——”
“——实则那年长乐宫中,舞阴公主曾命我此生莫再现于长安。”不料未待他话音落下,窦伏苓骤然开口。卫谚的顾虑,她亦都晓得。可眼下即便她愿随他回去,却终究绕不过舞阴公主那道口谕。
卫谚双手微顿,顷刻又恢复如常。舞阴公主的顾虑……她父亲身上背的是谋逆大罪,即便外嫁,论理她亦是应当株连的宗亲。于萧氏而言,但凡长乐未央还有一位窦氏族人,都会牵连出他们心底的心病。萧音下嫁窦伏婴,多少替他挡了些麻烦,可窦伏苓却不同。更遑论除却萧氏,长乐未央还是不胜枚举的文武官,舞阴公主留下窦氏女一事若张扬了出去,引得朝廷坊间嚼舌根子,委实有损天子威严。只是此间种种,他并不欲窦伏苓知晓。
未待卫谚再说,窦伏苓又道:“且相府不比别处,一有动静,世人皆知。父……当年那事之后,那些编排我的传言连沃野这样的地方都能时常听见呢。大兄能留在长乐守着宫门已实属不易,若我就这般骤然现于长安,只怕又会引出些麻烦来,于你绝无好处。”
“……”卫谚默不作声地抒了口气。窦伏苓性情跳脱,最是不喜人心诡谲,可数年不见,她竟已长成这般通透模样。她所言不假,可这个时候,他却宁愿她更浑噩些,不辨那些朝堂是非,好教他就这样带她回长安。
窦伏苓望着卫谚变了又便的面色,想了想,又补道:“不过,你若能想出两全的法子,我自然跟你回去。”
我自然跟你回去。
我自然跟你回去!
想了许久的好听话,竟真的从她口中蹦了出来。窦伏苓的心情,他再熟悉不过,她必是存了回长安的心思的!
卫谚双眸微张,心底有万千情绪,悉数化作奔涌的洪流,自胸间涌至舌边。可这么多想说的话,及至嘴边,却又化作无数的欲言又止。
“……你可知,他是何人?”短暂的静默,指着昏睡的尹季,卫谚突然轻声问道。
实则前夜尹季突然现身相救,窦伏苓心头委实存了几分疑惑。奈何情急,容不得她多问。后又生出许多变故,诸事繁杂,尹季的身份倒成了最次要的事体,被她抛至脑后。眼下卫谚再提,她很快便上了钩:“你知晓?”
“尹氏族中曾有一位先辈亦是执金吾治下的缇骑,后又被高祖调为舞阴公主出塞的随侍。”卫谚喟叹道,“内里种种,我或许不知,但你不妨将他视作舞阴公主的心腹。”
“舞阴公主的……心腹?”窦伏苓闻言一怔,愣愣看向地上昏睡的男人,口中喃喃,“我道舞阴公主怎会如此安心,纵容罪臣之后逍遥天下……原是,原是暗中布了眼线。”
卫谚瞧着她失神的模样,心底料到她瞎想了些什么,不禁失笑:“阿伏可想知道我是如何想的?”
窦伏苓抬首,看向卫谚:“恩?”
“你且安心,舞阴公主护你之心不假。”
“……”
“舞阴若有心拿你性命,当年却为何要将你藏在长寿宫内?为何又放任你离去?”卫谚闭眸,摇头笑道,“虽不知个中缘由,但舞阴公主存了护你的心思却是真的。”
“所以——”
“他当是得了舞阴公主的吩咐,方才跟随于你,暗中看护。”卫谚笑着替窦伏苓扶正了脑后的木簪,“更遑论……”
“更遑论什么?”
更遑论,这两年见他数次离开长安寻人,虽用多般理由刻意掩了行踪,但罢朝次数多了,长乐未央那几位百般心思的贵人又如何察觉不到?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舞阴公主想要护住窦伏苓不假,可这内里究竟又包藏了多少天子心术,连他都尚未吃透。此间种种,还是不必令她知晓了罢。
他笑着摇头:“没什么。”
“……北地当真要起战事了?”他不答,她却又想岔了去,“你曾随先帝北征,于此地最为熟识。若北地生事,天子却还需你的助益,是以,是以这样的境况下,你将我带回了长安,他又能耐你何?或许,舞阴公主令尹季跟着我,本就是为了能在必要时控制我,再凭此牵制你?”
卫谚却没想她竟推论出了这样的猜测。正要笑着否认,却又听她续道:“不对,舞阴公主何等尊贵,连她昔年都逃不开和亲的天命,我又哪有这般的能耐?往近了说,连安阳大长公主亦是嫁了又嫁,这才遇上我阿兄的,其中百般波折自不必提……”说着,窦伏苓觑了眼卫谚,幽幽道,“若我一人就能牵制天子与相府,你们的胸襟格局未免也忒小了,那么这天下迟早要完。”
卫谚:“……”
窦伏苓瞧着他含笑的模样,眉头微蹙,微微嗔道:“卫叔渊,若你当真为了我一人弃你那小天子弃你那旧诺弃你那心中天下不顾,我可就不喜欢你了!”
“莫多想,我不过来寻人。领军之事,自有天子定夺,尚无需你我费心。”卫谚嘴角噙笑,伸手抚过她的发顶,“长安那处,定也会有好法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岸:新年快乐哟!最近温度骤降,大家注意保暖噢!
尹季:……我光着背趴够了也听够了丞相的情话,编剧您不觉得您的关心来得有些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