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毕,韩鄢一人独自缓步行于宫道内,思量着眼下长安的情势。奉召回长安已有数日，除却述职,却再无旁的旨意下来，他这上将军,到了锦衣玉食软红十丈的长安，反倒无了用武之地。长安繁华,不若北地幽静，他是金印紫绶的上将军，位仅次上卿，不过这几日间，便有许多官员慕名拜访。
自先帝登基至今,光阴轮转,不论未央宫前的朝臣有着什么样翻云覆雨的变换,他自始至终都守着北境那一方土地，屯田戍边,未曾更改。之于这一份调令,来得委实有些突然。直至入了长安,在这许多官员的口中，他方才察觉出了些微眉目。
卫谚与窦伏婴皆不在长安。而这份调令,出自栾太后。
释疑的同时，他心底竟就这般生起了些不着边际的遐思：这份调令，会否有那么一点点，是她肯予以他信任,多于君臣的信任？
“韩将军慢行。”才婉拒了一位三品官员的邀约，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道尖细的声音。
韩鄢循声回头，却发现来者是萧琅身边的寺人。不敢怠慢，他躬身一礼。那寺人见了，微微一笑，朝着他做了个手势：“请。”
韩鄢会意，跟着寺人拐入宫道一侧。哪知那寺人竟就带着他行出了宫门。望着眼前寺人脚底生风的背影，心底生疑，他不着痕迹地伸手握紧了腰间佩剑：“陛下在何处？”
寺人领着他入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瞥见他的手，笑道：“将军勿疑，陛下已在西市恭候多时。”
西市？
收回手，望着车外倒退的街景，韩鄢心道，大抵今次便能知晓长乐未央到底为何要将他调回长安了。
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于西市深巷的茶舍外停下。茶舍仆役见了，当即将人领进了后院的雅间。外头人声喧闹，内里却噤若寒蝉。韩鄢卸下佩剑进去，只见上首处坐着位身着月白衣袍的少年。少年身姿挺拔，气度轩昂，见到他入内，却是先起身向他行了平礼。
韩鄢当即俯身施礼：“末将惶恐，参见陛下。”
“前辈，此处并非未央宫内。在此茶舍，我不是什么天子，你亦不是臣子。”萧琅走至堂中，伸手虚扶起韩鄢，邀他入席，“幼时，父亲常同我说起那些戎马戍边，关山飞度的日子。父亲亦曾想令前辈为太子傅，只是……但我仰慕前辈已久，却是时至今日，方才得以一叙。”
韩鄢回以萧琅一礼：“小公子谬赞。”
萧琅笑了笑，又道：“若非前辈戍守北地，练兵屯粮，我大新边境百姓生计便不会如此安定，如此，为万千百姓，方才那一礼前辈便受得起。”
说着，他将案上茶汤倒入杯中，举杯向韩鄢道：“我年纪尚小，母亲不准我饮酒，我便以茶敬前辈。”
韩鄢回敬向萧琅。
“母亲费尽心思，方才将前辈从北地调回长安。”放下手中茶盏，萧琅正色道，“近些年，母亲心力憔悴，忧思愈发繁重。从前我年纪尚幼，诸多事务皆需母亲与姑母打理。我本想自己长大了，母亲便不必如此劳苦。可不知为何，自两年梁王之乱后，母亲入主长乐，非但未有卸下胆子的模样，却宛若陷入泥淖，精神亦愈发不好了。”
闻言，韩鄢握杯的手不禁紧了紧。他抿了抿唇，想张嘴，却不知该以何种心境开口询问她的境况，竭力忍了，这才又定下心思，继续听那小天子的话。
萧琅续道：“自父亲去后，母亲变了。她的心底生出了一个结，我身为儿子，却不知如何开导母亲。”
望向对侧的韩鄢，萧琅顿了顿，又道：“前辈于母亲而言不同于旁人，从前又是父亲帐下之人，故我今日恳请前辈助我母亲放下心结。”
韩鄢怔愣，又有些惶然，良久，方才对着萧琅缓缓吐字：“我？”
见萧琅神情真挚，他渐渐放下心思。把玩手中杯盏，少顷，他竟在天子面前无奈失笑了：“我驻守北地五载有余，即便入长安述职亦难以得见令慈，小公子如何见得我便能解你母亲的心结？”
“卫相出使乌孙，自他离开长安后，母亲便将前辈调回了长安。她本欲封前辈为卫将军，统领长安南北军，护卫长乐未央；护卫长乐未央，便是护卫我。前辈，母亲千方百计令你回来，因她信你能护卫长乐未央。”
“可眼下，真正需要前辈护卫的，却并非长安的长乐宫未央宫。”
“前辈需护卫的，是北地的大片国境。”
“可我私心，又想前辈能护卫母亲。”
“父亲去后，母亲没有哪一日是轻松恣意的。从前我不晓得，确是在亲政后才体味到母亲身为女子，面对皆为男子的满朝文武，每日是如何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萧琅默了默，在心底续道，连卫谚、窦伏婴这些萧晋指了名的心腹重臣，她都不愿给予十分的相信。
“而今长乐未央，能令母亲心安的，唯有前辈一人了。”
******
窦茯苓随卫谚出门的时候，还未到平旦，天阴沉沉的，仍飘着些细细的绵密雨丝。
红栒同林媪仍睡着，卫衣同尹季所居的西厢亦安静无声，他们便未吵醒他们，只留了张字条，驾马出城。
建章营位于沃野城外西南三十里的林子深处，驾马疾行约莫一个时辰便可到达。两人到时，营内兵士方才听着号令晨起操练。
后世的二十七载岁月，并着此处的两载光阴，这是窦茯苓头一遭直面军营，且是蔓延数里之地，目之所不能及的军营。天还未亮尽，眼前的营帐却人影幢幢，火光与号令交替从眼前耳际交错而过，整座建章营，到处皆是彻夜未眠的齐整模样。
只是窦茯苓很快便从眼前的冲击之中回神，由卫谚领着入了中军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那一整副北地地图前，窦伏婴同一众将帅立于沙盘后，正沉声商讨着什么。守帐的兵士见到卫谚，躬身行礼：“卫相。”
帐内众人听闻动静，纷纷回首侧目。窦伏婴自帐中走出，见到二人，神色惊诧：“怎这个时辰来了？阿妹你怎也来了？”
“见过卫相。”他身后，烛火闪烁之处，先前对着沙盘指点江山的一众将帅，纷纷跪地行礼。
卫谚对众人还以半礼：“打扰诸位，本相同窦大人有要事相商。”
不待卫谚说完，那些将帅纷纷起身，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半分不曾瞧一瞧窦茯苓这个突然现身于建章营的女子，当真是治军严谨。
“何事？”窦伏婴将二人迎入帐中，急问。
“阿伏，你说。”
窦茯苓见他身上仍是前夜的衣裳，眼底微青，双眸亦布了些血丝，料定他亦是一夜未眠。只是事态紧急，容不得顾及这许多，她匆匆将前夜里探听到的消息与猜测同窦伏婴说了。
“醉乌草毒性殊异，只是若提前服下解药，便不会再中此毒，可一劳永逸。是不幸中的大幸。”末了，窦茯苓补充道。
“如此。建章营编制隐蔽，未有异样，”窦伏婴敛眸沉思，徐徐道，“只是昨日来报，窳浑县兵却有相似症状出现。眼下朔方诸县邑的兵营，不止极有可能已有兵丁服下醉乌草。建章营内，我亦会提前布置。”
“不止如此，”静默良久的卫谚开口，沉声道，“当提防萧青等人将醉乌草投入粮仓乃至水源。”
粮仓水源……闻言，窦茯苓惊呼：“百姓吃食！我怎未想到！若百姓中毒，一时又察觉不出源头，必然会猜测北地起了疫病，致使民心惶惶。大战在即，最忌的便是民心不定，军心不稳！”
卫谚循声望向她，只见她眉头微蹙，双眸含了薄怒，双颊亦因，不禁失笑。他抬手拂过她的额发，道：“我想到了，亦是一样的。”
“可这……百姓吃食，剪纸防不胜防！”窦茯苓未加理会，只顾沉思，“若他们往河中井中投入醉乌草，那可如何是好？”
“是以需尽快知会各县邑令城，集中城内医者，尽可能多地调配解药；另，命家家户户蓄水自用。”卫谚又望向窦茯苓，柔声道，“你方才不是说醉乌草毒性殊异，乃不幸中的大幸么？我们命人将解药散下去，提前防备，纵然已有人不甚食入，也能及时把控情况。再者，近日春雨绵绵，岂非天助？”
窦茯苓微微颔首，突突跳了许久的心，因眼下窦伏婴于卫谚有条不紊的布置而渐渐安定。
窦伏婴颔首，神情肃穆：“我会安排。”
说着，他便唤来了一位校尉，正欲吩咐，卫谚从袖中取出一封已封口的信，交给那校尉：“快马加鞭，将此物递交至窳浑西部都尉处。”
校尉领命离去。卫谚瞥了眼窦伏婴，淡然道：“信内我已列明眼下境况与应对之法。如今这西部都尉是韩鄢的人，有他相助，此事会容易许多。我手边无人，借你那校尉一用。劳烦你再寻个靠谱的校尉往诸县邑跑一趟。”
窦伏婴瞪了他一眼，深深吸了口起，摇头叹道：“罢，真不知我欠了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