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茯苓怔愣片刻,下意识便要回头,却倏地被身后那人紧紧拥住,梏在原处。
“女君莫回头,叫人见了生疑。万事问属下便可。”
窦茯苓紧紧握住身前的缰绳,试探着开口问身后人:“可是尹辰?”
马蹄隆隆,携风夹砂,将身后那一声地道的汉话带入她耳中:“是。”
“你是尹家人?”
“是。”
闻言,她心底一喜,脱口道:“可能带我入关?”
回应她的却是身后的一片沉默。
那便是不能了。
攒住缰绳的双手紧了又紧,窦茯苓深深吸了口气,抬眸望向马队前方。出关已近一月,初时她还有心留意周遭倒退的环境潜心记路,满心满眼地想着回到关内的法子;可时日渐久,眼见着商队纪律愈发严明,又有萧青于一侧虎视眈眈,加之窦伏婴身负天子之命不可轻举妄动,她心底也知晓自己再回中原,只恐无门。
到后来,竟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了。既难以回头,便只能将自己在这匈奴商队中安顿好了。
尹辰的出现仿若一柄钥匙,敲开了她积压于心底不敢肖想的盼头,这才有了方才脱口的一问。所谓出关容易入关难,更遑论眼下战事在即,尹辰虽有功夫傍身,但乔装混入匈奴商队已是不易,再要带着她出逃,这天地苍茫,草原广阔,谈何容易?
“你是如何出来的?”随着马匹颠了一阵,窦茯苓终于理顺了心底的思虑,缓缓问道。
“属下不才,敌不过那日前来劫掳女君的四个匈奴人,只得一路乔装暗中跟随。日前方才寻了时机混入队伍。”
窦茯苓愣了愣,方才想起那日在驿传,的确是她令两个小将分别去庖厨垫肚子。那四个匈奴人循萧青之命寻上来时,只恐丁乙还在庖厨内。却也不能苛责尹辰,独自带着她从这一队身份诡秘的匈奴商队中脱身回关内,即便是有窦伏婴的身手,也不容易。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道尹辰忠心,方才她自个儿却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前头的辛隹忽而回头望向她,窦茯苓的眸光来不及收回,错不及防地与他撞了个正着,身形僵了僵。辛隹很快又回头驱马前行,再未回头,除开他,竟真的谁也未分神留意窦茯苓这儿的些微动静。
队伍愈行愈急,初时几日还能每日固定些时辰停下休整,到了后头几乎日日策马行至夜半,歇息不过三两时辰,便继续上路。连着一日的吃食都是在马背上解决的。
连日的赶路下来,尹辰为防身份暴露,除却必要之时便极少说话。但即便他像尊冷冰冰的驾马雕像,他那中原人的身份,仍唤回了窦茯苓先前因骤然远离故土而趋于失魂的心。窦茯苓伏在马背上便无所事事地回想起出关这一路的见闻来,于这个辛隹的身份,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是什么样的身份,才会明目张胆地将萧青带在身边,又对着他嗤之以鼻?是什么样的身份,才会令这一整个商队的人皆对他为令是从?又或许,这本就不是商队,而是乔装成商旅的……
一日,趁着马队路过一道曲折谷地时,窦茯苓对着身后人低声问道:“辛隹这名字定然是在中原诳人用的,你可知道他到底什么身份?”
尹辰本不过是建章营内一位普通小吏,窦茯苓虽问出了口,却并无多大希冀他能回答。未出所料,身后果真摸了摸。尹辰的话不多,又因乔装成匈奴人的关系,更是寡言,往往窦茯苓说了七八句,才能听见他嘴里漏出三两个字。只是马背上的时光无趣又落寞,除去闭目冥想,窦茯苓便总喜欢有事无事地逗他。
“单于王幼子。”
“……”
不是没想过他的身份尊贵,但尊贵到这个地步,却真真始料未及。窦茯苓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一时竟不知是该惊诧于辛隹的这一重身份,还是舞阴公主几近无所不能的暗桩。
一瞬的震惊过后,便是心底的一阵哂笑。辛隹当她是北地寻常女子,可她却是大新的丞相夫人,将军窦伏婴胞妹。他们两人你来我往的,竟谁也不曾告诉谁自己的真实身份。卫谚走前曾告诉她沮渠離与他互有羁绊,曾于黄沙大漠内争斗不休,却又救过彼此的性命,若待沮渠離发觉她同卫谚的关系,不知该是何等表情?如此想着,窦茯苓心底那抹莫名的惊诧与失意渐渐便就释然了。
匈奴人大抵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不论男女老少,皆是一身的马背功夫,就这行止间,沮渠離又回过头来,兴味地来回打量她与尹辰。
被抓现行的次数多了,窦茯苓便也不再心虚,气鼓鼓地瞪了回去。沮渠離见了,竟勾起唇角,吁声勒马。队伍内的人见此,纷纷跟着勒马驻足。
窦茯苓撇撇嘴,啧,好大的贵族之威。
只见沮渠離下马走来,立在她身前,向她伸出了手。身后的尹辰早在沮渠離下马时跟着其他匈奴人一并下了马,只剩窦茯苓这明晃晃的汉人,丝毫不顾及他的身份,仍大喇喇地端坐在马背上。
“伏苓这几日同那小子相谈甚欢?”
窦茯苓避开他的手,利落地翻身从马上落下,眼见着尹辰牵马离去,才不动声色地回应他的试探:“学匈奴话。”
沮渠離的眸子倏地闪了闪,叹道:“伏苓愿意留下了?”
窦茯苓撇开脑袋,向前走了几步,不知他怎又将话题绕到了这上头,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学匈奴话,与此无关。”
“哦?”快步跟在窦茯苓身侧,笑道,“愿闻其详。”
窦茯苓踢了踢脚边石子,又了口气,朗声道:“出关虽非我所愿,但机缘如此,我为何不趁机多学些东西多涨些见识,有朝一日去到更远处体验关内不曾有的风情?”
哪想沮渠離忽然大笑出声:“遍寻匈奴,大抵再无人能比我行过更多的路去过更远的地方,伏苓若来我帐中,自然能学到许多。”
窦茯苓撇开头,懒得理会他。沮渠離又凑上前,笑嘻嘻问道:“如何?”
窦茯苓简直不胜其扰,脱口道:“我见过学识更广博之人,亦见过行得更远之人;放眼整个关内,怕是再难有人能像他一般曾行过万里的路阅过万卷的书,饶是如此,却仍能知而不为,为而不恃,有那样的人相伴,为何还要与你——”
窦茯苓说着说着便顿了顿,只因她忽然发觉沮渠離的神色变了。先前还是一片清朗模样,眼下却眸色沉沉,上下打量着自己。她被盯得发渗,自觉说得多了些,便渐渐收了声,侧首望向别处。
“伏苓家中,还有长兄?”二人静默须臾,正当窦茯苓欲抬步离去,沮渠離却骤然问道。
一瞬想到关内领兵的窦伏婴,窦茯苓缓了口气的同时身形顿了顿。沮渠離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唇角微微勾了勾。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窦茯苓朝着他微微颔首,苦笑:“自然有。只我是庶出女,兄长却是在嫡母房中长大。战事起后便离散了,数日前方才得见。我不过随兄长来到朔方送行,哪想就这么出了关入了匈奴。”
所幸沮渠離将她口中之人当作了兄长。但随即窦茯苓便想到了萧青。以沮渠離的身份,怎会不知萧青的底细?只要有心,沿着萧青与她的那一层关系,不难发觉她同卫谚的关系。至于眼下……窦茯苓拢了拢衣襟,心道能瞒一时便是一时罢。
“为何如此问?”闭眸将脑中的纷杂思绪抛至脑后,窦茯苓缓缓睁眼,坦然问道,看向沮渠離的目光里眸色清明,一片坦荡。
沮渠離怔怔望着她,良久,方才回过神一般,快步走向一侧,朗声笑道:“听闻中原娶亲甚是麻烦,收你入我帐中,可还需支会你兄长?”
就知他不会好生回答,窦茯苓止步不前,眉头微蹙。沮渠離只提兄长却不提父亲……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再给窦茯苓反唇相讥的机会,沮渠離转身快步离去,只留下一句:“我且再等你两月,待你口中的三月之期一到,若你那中原夫君并未追来,我便娶你。”
三月三月,窦茯苓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卫谚临走时说的三两月不过是安慰之语。一路北行的动荡她都瞧在眼里,北地境况,比她想象的更甚,西行之路必定不易。眼下已近一月过去,而远在西域乌孙的卫谚自然不可能在两月后飞回到她面前。
还是该想个法子尽快出逃。若寻不到南下回关的路途,得不到入关的文书,向西行亦是个下下策的法子。
只是很快,她发觉这并非她所要担心的头等大事。
到了匈奴王廷,窦茯苓方才知晓此行至最后为何如此着急,连马都跑死了数匹——老单于突发骤疾,卧病已有数日,由长子沮渠雓处理王帐一应事务。
作者有话要说: 窦茯苓:哥哥快开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