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很轻,像一片羽毛,被风吹着不停地向上,再向上飘去。窦伏苓觉得自己从卫谚怀中飞上了屋脊,飘过了城门,跨越了高山。不知自己要飘到何处去,不知过去,似到了一个临界,她终于停了下来。可取代上升的,却是骤然以成倍的速度下坠。
骤然惊醒。
入目是一片白。空中弥漫着消毒水独有的气味。隔了薄薄的门板,有来去匆匆的脚步声与仪器上的滴答运行声。
这是哪儿?
窦伏苓闭上眼,复又睁开,看见了正在床尾倚头休憩的栾徽风……不,卓尔。
她从被中伸出手,用眼细细描摹着眼前的身躯,从指尖,到小臂,白皙光洁,年轻得不可思议。她好像已有很久不曾如此年轻过。
“阿伏?!!”卓尔被病床上的动静惊醒,欣喜地扑到她床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窦伏苓看着她,意识渐渐归位。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卓尔……”她缓缓开口,声音沉闷低哑。她这才发觉这是医院的病房,而自己还带着氧气罩。
卓尔替她叫来值班护士。那年轻小姑娘一番检查后,示意她恢复良好,又风风火火地跑回了护士台。栾徽风扶她坐起,笑着责备:“你都不晓得自己烧得多厉害,以后莫再喝那么多酒了!”
窦伏苓愣愣望着她一开一合的嘴,良久,倏地抱住了她:“卓尔,是你……”
卓尔被她突然爆发的情绪闹得一头雾水,但见她面色苍白,眼神中带了分莫名的沧桑与悲戚,心中不忍,伸手抚过她的背,轻轻安慰着。
窦伏苓是在惊蛰的那天夜里起烧的,被发现送到医院后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意识全无。没人知道她在这短短三天三夜的昏睡中,经历了一段漫长又刻骨的人生,又骤然回到了自己年轻的身子中。
她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隔日就去了氧气,不出几天已能出院。
又回到了这个孑然一身的世界,只有卓尔一人带着男朋友接她回家。她一人慢慢回忆了很久,才想起卓尔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警官男友。这天终于见了,却令她大吃一惊。她看着替她跑手续的男人,惊骇不已:“韩鄢?”
卓尔愕然:“你认识他?”韩鄢也满眼疑惑地看向她。
窦伏苓摆手,斟酌道:“……面熟,大概……在报道上见过。”
拙劣的理由,卓尔听着却笑了,似是信了:“也是……这么小的一座城,发生个什么事,大家都知道。”
他们生活的是一座小城,一座因为部队驻军与历史考古研究才勉强发展延续着的,军事战略地位远大于经济地位的小城。连眼下这城中最大的医院,都是军医院。
“让一让!让一让!”三人正要走出医院,三四个穿了军装的年轻男人推着移动担架,匆匆从门外跑入内。后头跟了一串医护,有医师跪在担架上,不停地为躺在上头的伤者心肺复苏。那人似乎伤得很重,隔得很远,都能见到医师身上染过的鲜血。卓尔将她拉远了些,免得被横冲直撞的一行人撞倒。她顺势望了眼,惊呼:“天呐,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窦伏苓朝她无力地笑笑。可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她不经意地侧首,看清了那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人。蓦的一瞬,只觉周身气血上涌,脑中一阵眩晕。
“阿伏!”卓尔再不顾那奇怪的伤员,回神一手扶住了她,一手使劲推搡着韩鄢,“快去叫医生,她要晕倒了!”
“我没事……”窦伏苓虚弱地握住了卓尔的手,触目惊心的红似还留在眼前,“刚才……那是谁?”
这又不是前朝封建时期,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受那么重的伤。韩鄢是武警,也是同一个系统内的人,大抵了解些内幕。他看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不多时,他接了电话,同卓尔交代几句,匆匆离开。
窦伏苓坐在医院大堂的休息椅上,惊魂甫定,怔怔道:“我想……去见见他。”
“谁?”卓尔满脑袋的问号,但见窦伏苓已迈步走向电梯,只得拿起她的包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她一层一层地摸索寻找,终于在五层的手术室外见到了那三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可她不敢上前,只远远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圆脸的小军官终于发现了她,上前询问:“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窦伏苓一愣,这才想起就算那人同卫谚长得一模一样,大抵也不认识自己,更不会记得前尘往事。她连退数步:“不,不用,谢谢。”说完,看了眼手术室,转身离开。
她的所有动作都很慢,情绪也淡淡的,卓尔看着她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想起窦伏苓从小孤身一人,指不定这伤员同她沾亲带故,便将窦伏苓的名片递给眼前的小军官,指了指手术室,笑道:“等他出来,麻烦你将这个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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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手术和连日的昏迷中,卫谚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成了皇子手下的大将军。可那皇子却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害死了,于是他带着皇子留下的幼子遁入深山,隐姓埋名,直到二十多年后,辅佐这个幼子推翻了昏庸无道的天子,登上帝位。可权谋征战的种种惊心,都不及梦中的一个年轻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在最年轻最美好的年纪,死在了他的怀里。
直到现在,他从梦中醒来,仍忘不了那女孩在他怀里流尽鲜血、渐渐闭上眸子时自己的无能为力与哀恸。
真是个真实得可怕的梦,连带着他这颗心,都好像在眼睛的一闭一睁间无端苍老。
他坐在床头轻笑一声。
“哟,哥,你看小杜他学坏,随身带着女人名片呢!”他因为演习事故而受伤的日子里,这两个小辈总是趁了休息来探望他。那个瘦长得像跟筷子似的小军官瞥见同伴裤袋中露了一个角的纸片,嗖的一下掏了出来,只往上瞥了一眼就大惊小怪地叫唤。
“坏了!”圆脸的小军官拍拍脑袋,一把夺过名片,拿在手中捋平了,递给卫谚,懊丧道,“哥,你手术那天有个女人一直等在手术室外,走前留下了这个……怪我,最近事多,我给忘了。”
卫谚随手接过,见到上面的名字,一愣。梦境中本已渐渐模糊的一切骤然清晰起来。
“长什么模样?”他摩挲着名片,问道。
“嗯……很漂亮。”小军官不防他竟关注起女子的面貌,细细回想着,“很瘦,脸色不好。”
卫谚:“……”
筷子:“就你那个形容,我们大院里也能抓好几个来。”
小军官满面通红,抓耳挠腮地又憋出几个词来:“眼睛很大,圆圆的,特别漂亮,像古装片里的明星。”
卫谚不再指望他,看着名片上的名字与联系方式,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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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早春那一场严重的演习事故,小城的日子平静而安定。不过弹指,树梢的知了越来越吵;俯仰之间,窗外的树叶又渐渐枯黄。窦伏苓从原先的公司辞职,跟着卓尔到肖教授的研究院里,当起了一个小小的编外文员。那过去须臾几十年不曾写在史书中的爱恨,随着日子的流逝,越来越像一个遥远的梦,渐渐朦胧,只在她脑中留下个模糊的印象。她慢慢适应了自己从前的生活,随着不可控制的遗忘,苍老的心在年轻的躯体内缓缓获得了新生。
肖教授和她的团队继续研究着那座玄乎其玄的古墓。窦伏苓跟着卓尔研读那些古籍,只有偶尔抬眼,看着投在屏幕上的墓志铭时,才能徐徐回味些许从前的餍足与莫名的心酸。
但她再没有去医院,也没向韩鄢打听那人的身份。
可就在这天的晚上,要将研究院里的文物转移到省城博物馆的这天晚上,她猝不及防地再见到了他。
那么多的武警官兵,为什么偏是他来护送文物呢?
这么多的疑问,在见到他的那一瞬,窦伏苓觉得,都不重要了。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看着那双过分熟悉的眼眸,她倏地笑了,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毫无形象地当着众人扑到他怀里。
卓尔看得目瞪口呆,卫谚身后那些小士兵更是险些惊掉了下巴。
他们选了最近的一个休息日登记,像世间所有平凡的普通人一般,把一个又一个平淡的日子过得恬静而美好。
有时窦伏苓会觉得卫谚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眼前的这个人实实在在便是这个世界的卫谚,有着三十岁男人该有的所有激情与活力,可他又确实记得她,同她有着不可言说不可割裂的羁绊。直到被卫谚骗回家,她才知道原来他的回忆与她不同。在他的记忆中,她并未陪他到最后,就像那墓志铭上写的那般。
但她想,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是她的卫谚,他们还有漫长的余生细细诉说两生不同的故事。
而且,她又偷来了一辈子,真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场最惨:萧晋
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下一章是一些关于设定和剧情的碎碎念,不感兴趣就不用买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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