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唐净一手抓着一个包子,啊呜一口,小小的嘴巴,咬出了大大的一口。
“来,喝点水。”唐德贵把杯子递过去,生怕唐净噎着了。
唐净两颊鼓鼓的,又黑又亮的杏眸里,倒映着唐德贵那张胖乎乎的脸,她将包子咽下去,接过唐德贵递过来的茶,不抬头地喝掉了一杯。
“乖女啊,爹问你个事啊。”唐德贵觉得,既然是给闺女选童养夫,自然是要选一个闺女喜欢的。
唐净悄悄地扯过唐德贵的衣摆,擦了擦油乎乎的小手,挪了挪小屁股,乖乖巧巧地将双腿盘好,双手还端正地放在了膝盖上。
唐德贵有点想捂胸,要是他生活在现代,或许就会明白,这种心情叫做“萌出一口老血”。
“什么事呀?”唐净手移到了小肚子上摸了摸,圆鼓鼓的,刚刚好像吃的太多了。嗯,下次不能吃六个肉包包,可以少吃一个,给爹吃。
唐德贵斟酌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是这样的,乖女,你喜欢明修哥哥吗?”
唐净歪了歪脑袋,“唔,不知道呀。”
若没有早上的那一茬,唐净应该能斩钉截铁地说出“不喜欢”,但傅明修身上那股子让她讨厌的气息消失了。
“他做的烤鸡好吃。”她说着,粉色的小舌头还舔了一下樱粉色的唇。
唐德贵:……行吧,总归还是有优点的。
“那你愿不愿意,将来和他一直在一起呀?”唐德贵问,心里有一点紧张。
唐净把321喊了出来:【小垃圾,我才十二岁呀,不是应该三年后,爹爹才把傅……嗯,带回来的吗?】
【是傅明修!傅明修啊!】321超大声的,【因为蒋氏那个毒妇的算计,让你爹提前意识到,他得给你找个可以依靠的人。】
唐净:“愿意的呀。”
害羞的小哥哥,烤鸡好吃,还会做风筝,还会脸红,可可爱爱,羞羞涩涩,咿……
唐德贵顿时松了一口气,“那等我们从府城回来,就把他带回家,以后就有人陪着你了。”
不管是哪种陪伴,百年以后,自己这个傻闺女,能够一世无忧,他在下面就不会记挂着了。
*
傅明修这几天都有些心烦意乱,唐地主已经出去七八天了,算算日子,就在这两天也该回来了。
他知道,若是他答应了唐德贵,将来必定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大伯那一家子也不用他费心,他可以专心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实现心中抱负。
然而这一切有一个前提,他要给那小傻子当童养夫,或许三四年后,小傻子及笄了,他就要娶她为妻。
在唐德贵提及此事之前,他从未考虑过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娘子,他想着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待他金榜题名,或许会添一房娇妻,自此红袖添香,余生也不算难熬。
“发什么愣,去给你堂兄送饭去!”蒋氏见傅明修抓着斧头好半晌没动静,他面前一大堆的柴火还没劈完,心里就来气。
傅明修本就有些烦乱的心虚,叫蒋氏这么一打岔,一股无名火顿时就从心底浮了上来。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蒋氏刻薄的嘴脸显得有些狰狞,她嘴巴越动越快,吐出来的恶语,一句比一句过分。
“怪不得你那贱人娘跑了也不要你,你那短命爹说不定一早就戴了绿帽子,你是不是我们傅家的种还不一定呢,怪不得处处不如我们明海……”
傅明修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响,这些天累积下来的烦闷和这么多年,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不忿和委屈,瞬间被点燃。
“我不许你说我爹!”他扑上前去,用力将蒋氏推了个趔趄,蒋氏一脸茫然,紧跟着就是勃然大怒,她抓起地上没有劈的木棍,反手就朝傅明修打去。
“我打死你个瘪货!你还敢动手打我,我让你打,我让你打!”蒋氏一脸狠意,棍子劈头盖脸地朝傅明修身上招呼,“我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你凭什么打我!”他真的受够了!
“这里是我家!我爹死后,你们以照顾我的名义,强行抢走了我的家!”傅明修那时候年纪小,刚刚死了爹,娘又跑了,大伯看着老实巴交,一口一句舍不得他,大伯母带着傅明海,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
“你给我滚出去!”傅明修拼了命地反抗,这么多年来,他受尽磋磨,住杂物间,吃的是剩菜剩饭,大伯和大伯母,霸占了爹的卧房,他住的地方被傅明海抢走了,他们用着爹留下的银钱,送傅明海去私塾,却不肯让他读书。
“反了天了,这真是反了天了!”蒋氏听傅明修这么说,顿时怒不可遏,她长得壮,力气大,傅明修就算一开始的反抗给她造成了点伤害,也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她按在了地上。
“我打死你,我现在就打死你,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蒋!”蒋氏老早就不耐烦养这么个人了,只是把人磋磨死了也不太好看,是以一直还留了一两分余地,哪想这小贱货今天吃错了药,竟然还敢反抗她!
“你打死我,老天爷看着呢!你们一家三口,午夜梦回,就不怕我爹跟你们算账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就这么被打死了也挺好的。
傅家的动静,早就引来了左右邻里,只是蒋氏太泼辣,那些人也不敢得罪她,是以没有一个人上去阻止。
“造孽哦……这傅家小子。”
“闭嘴吧,蒋氏那人,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就是,可不敢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周遭的窃窃私语,傅明修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只无端地觉得荒凉和可笑。
他爹还在世的时候,每次打猎,都会分给他们一些肉,然而这些年,他们都是这么冷眼旁观着,从未对他伸出过援手。
“哎呦,这是在干什么,快住手!”傅老大闻声赶回来的时候,傅明修已经被打得进气多出气少,眼瞅着要不行了。他前些天才被傅明海那伙人打了一顿,本就没好利索,被蒋氏这一顿毒打,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说住手,听到没有!”傅老大上前去,和蒋氏抢夺起棍子来,“就算明修有哪里不到的地方,你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手!”
蒋氏怒道:“说不得了说不得了,他这是要气死我!”
“行了!”傅老大冷下脸来喝道,“看看把孩子打成什么样子!”
他一把将蒋氏推开,蹲下身扶起傅明修,拍了拍他的脸,“明修,明修你怎么样?”
傅明修张嘴要说话,血却控制不住地从嘴里溢了出来,那种喉咙里全是血的滋味,真是糟糕啊,他想,他可能马上就要死了吧。
这种时候了,他还想着,唐地主问他的话,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要是他还能活下去,一定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狠狠地爬上去,这些欺他辱他之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明修,明修!”傅老大见人没了意识,顿时就白了脸,冲蒋氏吼道,“还不快去请郎中!”
蒋氏被他这么一吼,也有些慌了起来,当即跑去寻郎中了。
你以为他们是好心?
不过是为了在邻里面前,扯一块遮羞布罢了,毕竟打死弟弟唯一的孩子,霸占弟弟家产这种事传出去,可是对名声有碍的,蒋氏和傅老大还指望傅明海科考中举,光耀门楣呢!
*
郎中来过,开了两剂药方又走了,走之前叹着气摇着头,傅老二家这个独苗,怕是要不好了。
“最好去府城里去看大夫。”郎中不落忍,和傅老大说了一声。
“会的,等过两天,我们赞了银钱就带他去。”傅老大一脸担忧,像是真的为这个侄子忧心。
送走了郎中,蒋氏脸上顿时就冷了下来,“还给他请什么郎中,抓药不要银子的啊?”
“闭嘴!”傅老大啪的一声甩了蒋氏一个耳光,此时的傅老大哪里还是那个老实巴交的模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娘们儿!我傅家的脸还要不要了!外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你就知道说我!”蒋氏又气又委屈,“你都不知道你这个侄子说了什么,他让我们滚,说我们占了他的东西,我就说这是个白眼狼,这眼瞧着就要成人了,我不管,我绝对不会搬出去的,这里就是我的,是我家明海的!”
傅老大听完,沉默了半晌,没说话。
“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蒋氏的目光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傅明修,“他现在敢说这样的话,肯定是想赶我们走了!”
“你急什么!”傅老大不耐烦地低喝道,“他这个样子,养个几天,说不定就起不来了呢。”
“娘,我饿了,到底什么时候吃饭啊,我想吃肉,你买了没有啊?”傅明海从外面走进来,“还有,人都走了,这扫把星怎么还留在这里?”
“一会儿就把他送回去。”蒋氏脸上顿时挂上了慈爱的笑意,“娘今天割了好大一块肉呢,这就去炖给你吃。”
傅明海:“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
躺在床上的傅明修其实是能听到声音的,多么可笑,多么荒唐,这世道啊,吃人。
他被粗暴地搬回了杂物间,之后就是哐当一声关门声,他的意识时有时无,每次勉强睁开眼睛,都是黑夜,连月光都没有,黑的叫人心生绝望。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死了也好,然而每一次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又好像有一点的奢求,奢求有人来帮他一把。
他能明显地感觉得到生命的流逝,就在他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
他听见了哐当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有光沉入他即将封闭的识海。
他听到了哒哒哒哒地脚步声,有人急切地朝自己跑来。
一股甜丝丝的糕点香气侵入鼻息,他明明看不见,脑海中却清晰地映出了小姑娘的模样。
“你还醒着吗?”小姑娘软软糯糯乖乖巧巧的声音传入耳中,但他知道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她可是能一板砖给人开瓢的。
“嗯……没事了,净净带你回家,你乖乖的,当净净的童养夫,以后净净养你呀。”
柔软又温暖的小手拍在了他的脸上,还发出了“啪”一声脆响,半点也不温柔。
这瞬间也不知道怎么的,受尽委屈和磋磨,尝尽不公和世态炎凉,半只脚都踏进棺材里的少年郎,眼睛涩涩发疼,没出息的,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