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阁美苑,雕栏画栋,越过千重缦回的廊腰,才至宫门处。
李桂弯了弯身子:“小的就送姑娘到这儿,马车已在官道候着了,云四姑娘出了宫门自会有人接应。”
云姒略一颔首,微笑道:“麻烦公公相送了。”
李桂恭着腰,缓声禀道:“云四姑娘客气,陛下有旨,他日若姑娘有求,命人知会小的一声便可。”
听得此言,云姒愣了愣,她为了挡太后那一箭,请了皇帝同去步澜宫,后又提了这般无理的请求,君心如渊,她的心思他又怎会不知。
但只要那人掌权一日,后位就绝不会是太后的亲信,如此一来,她倒是和他站在了一边,祸福相倚。
着实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借以自保的小小伎俩,他非但不怪,更是允她一诺,也许只是因为她的身份他才如此,不过侯府终归难靠,或许将来这会是她的一条后路。
极短的一瞬惊诧后,云姒会心一笑:“烦请公公替云姒谢过陛下。”
上辈子在囚牢,李桂对她照拂不少,皇帝身边的人,云姒对他还算是信任。
李桂恭敬告退后,云姒抬步出了宫门,而守卫无人敢阻拦。
绝处逢生,有惊无险,云姒此刻舒心不少,除了这一身华贵的烟紫金丝留仙裙太过乍眼外,一切都觉得甚好。
她抬了抬小巧柔皙的下巴,仰望着天,分明才未时,却是日月无光,乌云重重将天地卷入黑暗。
仿如魑魅魍魉人世行,万丈尘土入坠阴间,紧紧压迫着咽喉和胸口,让人不由心生恐惧。
但云姒已经不足为奇了,当下只觉得天煞妖女、不祥之兆,有这诡异的天色陪衬,还真像那么回事。
妃色红唇牵出一丝苦笑,突然一道月灰色身影自城头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云姒身前两步远。
云姒陡然往后退开一步,看清那人后微微一愣,扬眸睇了他一眼,啼笑皆非。
风昭言见她抚了下心口,一贯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自责的神情:“属下是不是吓到四姑娘了?”
他哪里知道,他等在宫门外的这小半日,自己要守护的人在另一个触不到的世界,受了一个月的磨难,也历经了人世间的生死和大悲大苦。
他一向神出鬼没,是她隔了一个月,差点不习惯了。
他为护她,身中千刀万戟,倒在血滩的画面赫然在目。
云姒眼睛一酸,摇了摇头,放柔了声音:“昭言,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被她那亦深亦浅的如丝眼眸看住,风昭言顿时脸颊一热。
云姒转瞬浅笑:“等了很久吧,我们回……”
唇角的笑痕蓦然止住,思绪回到那夜,云姒眸色一黯,那时候,整个侯府只有他不顾生死来救她。
——四姑娘,属下带你离开。
——离开……我还能去哪儿呢……
能去哪儿呢?
回家?侯府哪里还是她的家。
利则娇宠,无利则弃,她和名利比起来,便成了微不足道的敝履。
沉默须臾,云姒恢复淡淡笑意:“我们走吧,”想到什么,她眸色微深:“骤雨将至,路上得快些。”
风昭言点头,略微一顿后问出心中疑惑:“四姑娘怎么换了身衣裳?”
低头瞧了眼身上的华服,在步澜内殿的情景瞬息浮现,脸侧似乎还残余着那人指尖掠过的触感。
云姒眼眸微敛,随口带过:“手抖,溅着茶水了。”
奉命护送云姒归府的马车自官道缓缓驶了过来。
待其言明来意,风昭言才掀开帷帐,请云姒上车后,他又极为顺手地将原来的马侍赶了下去,自己驾上了御赐的马车。
奉了陛下的旨意,务必安全送云四姑娘回到侯府,这突然毫无防备就被人拽下了马,马侍愣愣站在一旁,茫然又为难。
风昭言端坐马上,丝毫没有歉悔之意,云姒忍俊不禁,最后出言解释了一番,马侍瞅了眼马上那人,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复命了。
马车华贵宽敞,在如暗夜般的天地间绝尘而去,疾且稳。
云姒以手支颐,倚着窗牖静思,风拂进,轻纱窗缦扬起,又飘落,渺渺烟纱下精致的容颜,浮光掠影般依稀而现。
心静下来,重新活过的感觉也真实了些。
微枝末节,现在细细回想,实有诸多蹊跷。
避开有人暗中在她药里下毒的那事不说,她头一回入宫,太上皇便毫无预兆地驾崩,于是她的拒婚之举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后关她入狱的完美说辞。
惊雷暴雨连接轰鸣七日难以避免,可为何前面一桩桩的事情都那般凑巧?
云姒眉尖凝惑,她当时无故落水,耽搁了离宫的时间,想来跟太后脱不了干系,如此一看,既是早有预谋,那太上皇之事……
“四姑娘,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风昭言沉稳的声音自车外响起,云姒这才收了思绪。
裙裾轻曳,她徐缓踏下马车,浓密纤长的眼睫轻抬。
朱漆大门两侧雌雄双狮矗立,颇有气势,金丝桃木匾额上飞龙凤舞的“云府”二字写尽了尊贵,雕栏砌,琉璃瓦,极致高雅的永安侯府,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看着这个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曾以为自己是这儿最娇贵的云四姑娘,那融入心坎的归属感,依赖感,骄傲感,皆随着那夜冷彻心扉,尽数消散。
如今,看透了冷暖,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那般可笑虚伪。
云姒眼风淡淡扫过,敛了敛眉梢处的冷漠,她轻掸衣袖,提步而入。
“昭言,我去看看我娘,你先回兰苑吧。”
“……是。”
*
幽静的屋子,点着紫砂观音熏炉,一缕青烟如雾缭绕。
谢之茵端坐在桃木椅里,素净眉眼轻阖,串在掌心的小叶紫檀佛珠一颗一颗轻缓拨动。
湘绣挂帘微微动了动,有人无声走进,步履柔缓。
那人绕到她身后,轻轻扬臂搂住了她的脖颈,谢之茵拨弄佛珠的节奏倒是未被打乱,任由那人抱着,淡唇弯起。
云姒埋首于谢之茵肩头,在她的素衫上轻蹭,低软唤她。
谢之茵未睁眼,含笑道:“这么大人了,还撒娇。”
轻言笑语飘落心头,漾起失而复得的欢喜,云姒泛出笑意:“再大也是娘的女儿啊……”
“腻人。”谢之茵嘴上淡淡嫌弃,清秀柳眉却蕴着温柔。
不以为然地亲昵了一阵,云姒才舍得放手,在谢之茵身边的桃木椅坐下。
谢之茵拈着串珠,心无旁骛,云姒百无聊赖地翻开桌几上的《楞严经》,指腹一压一松,书页呈扇形划动,走马观花般一览而过,密密麻麻的经文落入眸心,看得她有些困倦。
她娘亲把素持斋,一念心经便是半日,云姒不去打扰,合上经书,乖顺伏在桌几上,托着下颌静静凝望着谢之茵,须臾,娥眉渐渐凝起,她明澈的美眸染上了丝伤感。
从前怎么都没发现,那张曾经灵动的脸,开始布满细纹了……
谢之茵的出身,算不得多显赫,但也曾是美名远扬的富家之女。
彼时年少,百花盛会,一朝惊鸿一瞥,永安侯云清鸿为美色所动,当下便起了娶谢之茵为妻的心思。
权势永远在金钱之上,商贾之女能嫁入侯府做正室,谁人不觉三生有幸,乐意至极,外人更是倾羡不已,而后谢之茵遵从父母之命,成了侯府夫人,日子自是无忧,第一年便为云清鸿生下一子,她也更为受宠。
侯府的下人皆知,夫人温婉贤静,出嫁至今从不让侯爷烦忧,便连当初侯爷要纳一房妾室,也未多言一句。
妾房柳氏,乃当今太后的表妹,身份较之谢之茵,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她甘愿屈居为妾,是因为年少情窦初开,对才貌双全的云清鸿芳心暗许,主动向太后求来的这桩姻缘。
柳氏入侯府后,生有二女,分别是二姑娘云姮和三姑娘云姚,她虽为妾室,膝下也无子,但深知如何抓住男人的心,每日打扮得人比花艳,因而甚讨云清鸿喜欢。
权臣显贵的通病,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加之谢之茵诞下云姒后,这许多年来只知在屋子里念诵佛法经书,日复一日,满脑子修心养性。
如此无欲无求的淡泊心性,在男人心里,又怎么抵得过柳氏的万种风情,所以这些年,云清鸿常宿柳氏宅院,极少会来这儿。
好一会儿,云姒轻轻一叹,不知是该心疼她娘美人迟暮,还是怪她爹不念旧情。
听见边上人的叹息,谢之茵温吞睁眼,这才发现云姒的那身华贵宫服,她眸光意外一闪,肃声:“你去宫里了?”
谢之茵突然冲淡平静的严肃,叫云姒顿了一瞬,她今日入宫,是临时起意,并未与其他人言说。
她垂眸,低头去翻经书,若无其事地低低“嗯”了声。
这不当回事的态度让谢之茵彻底变了脸,她不由分说夺走了云姒手上的书,猛得拍向桌几:“你一声不响去宫里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嫁入皇家?!”
没料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云姒眸心微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一言不发独自进宫,一方面是自己不想嫁,另一方面,是一向恬淡的谢之茵因为此事与云清鸿翻了脸,若不是念着谢之茵是云姒生母,云清鸿怕是当时气得连休妻的心都有。
可是云姒不懂,她嫁给皇帝,从今往后娘亲便能以她为贵,再不用独居冷宅受人脸色,这样不好吗?
云姒默默吸了口气,对上谢之茵盛怒的眼睛,抿着唇,声音平静却透着倔强:“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