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的夜比凉州要来得更早,天色昏黑时,御剑缓慢的南门柳才赶到半路,不得不停下找客栈歇息。
陈开无需休息,所以等到小徒弟睡熟后,摸了摸他的头,在他枕边留下一纸守护符咒,就只身飘进了景平。
多少年没回到这里了?
虽然这是陈开出生的地方,但他无意计数,因为陈国内乱刚刚爆发时,他就被师父捡走,带去了景平与北江之间的一处山脉修行,所以对景平也没有思乡之情。
在深山中,陈开杀了无数盘踞山道、杀人越货的魔兽,导致山谷中聚集瘴气和恶鬼,后来成了南门柳修炼的道场,如今则换成了萧知去碰运气,说起来也是因缘际会,妙不可言。
后来陈开的师父让他下山,去仙界找位禅师,来这个山谷超度魔气,陈开倒是顺路来了一次景平,但那时景平不似其他地方,已经是现在这样的一派安宁繁荣,所以陈开没有停留就离开了。
如今景平表面的安宁之下,暗涌着血腥污秽,就像这整个浊世,暗无天日,陈开想到当年的自己,最终还是不忍心让小徒弟接触这些,决定亲自再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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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十四的陈开爱憎分明。
他拿着一把刀,往仙界一路走,一路杀,把一切不平事管了个遍,凡是看不顺眼的,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帝王仙者,统统叫他人头落地。
从那之后,战乱百年的人间终于安定了下来,但他却再没有回来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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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的皇宫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回荡在御花园中。
皇帝沈澜坐在廊下,手持檀木和刻刀,背靠一颗芭蕉树,正在低头削着佛像,每一刀削下去时,都像削着真正的人体一样,会莫名削出一道鲜血,滴入他面前的血池。
那佛像的容貌酷似陈开,但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削到脸的时候,沈澜忽然动作一顿,抬头喝道:“谁?!”
陈开没有回答他,而是化作一个微弱的光点,悄然飘进他背后的大殿,拿出了一只乾坤袋。
殿内一片漆黑,但陈开没有在意,抬手将里面的东西全都装进袋子里,就无声地离开了皇宫。
沈澜似有预感,警觉地起身,扔下手中木偶,缓缓走向大殿,鼓起勇气猛得一推大门,月光的清辉洒向殿内,里面已赫然空无一物!
“他来了……他来了!”
皇帝跌坐在地,状若癫狂地从喃喃自语到放声高呼。
“佛爷显灵了!”
御花园中随侍着三名妃子,带着三个少年皇子,闻声连忙对视一眼,喜出望外,六人一同起身,跑到沈澜身后,却不扶他,而是跟着跪下。
“朕就知道,朕的心血不会白费,”沈澜跪趴着转了个身,面向门外,边拜边说,“佛爷在上,受小人一拜!”
妃子与皇子们也膝行到他身后,调转了方向,跟着他一起磕头,周围的侍卫、宫女、太监更是“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快去请清都公主!”沈澜推了一把身边的小宫女。
陈开已飘出宫门,回了小徒弟栖身的客栈。
夜尤其静。
陈开在飞进房间之前,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血腥味,但进屋后又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唯一与他出门前不同的是,那时南门柳刚刚睡下,还是仰卧的,现在则改成了侧躺在床上,睡颜仍然安静可爱,只是头发有些散乱,眉头微蹙,双手抓着被子的一角,透露出了一丝不安。
陈开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手指才稍稍松开一些。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陈开捋顺完他的长发,顺手又摸向他锁骨处的亵衣衣襟内侧,取出了小徒弟的乾坤袋。
这只乾坤袋藏得很隐蔽,仅在两根丝线中间,一般人是找不出来的,陈开在送给他衣服时告诉他,他可以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比在衣袖里要安全很多,他便照做了,将他娘亲从前给他绣的小袋子放在这。
陈开拿起这只袋子,放在鼻尖嗅了嗅。
魂体闻不到确切的味道,只能感知,但陈开的感觉比普通魂魄明锐得多,能肯定这袋子里不仅没有血腥味,反而还沾染了小徒弟身上那股淡淡香气,柔软而清新。
忽然,身后的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
即使是春风,在日出前夕的夜里还是有些凉的。陈开起身去关窗,返回床边时,已经将他从赵国皇宫里拿出来的东西放进了乾坤袋里,然后又把袋子放回了小徒弟的衣襟内。
接下来他坐在桌子前,专心地画了很多张符纸,直到天亮。
晨光照耀进来时,床上的小鼓包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又过一会才软软地坐了起来。
“师尊……”南门柳吐字时有些拉长音。
“醒了就起来吧,”陈开压好符纸,“为师有事要同你说。”
“嗯?”
南门柳揉了揉眼睛,很快穿好衣服,但清晨有些冷,他还是坐在被窝里。
陈开走到他身边,坐在床畔,帮他扯了扯被子,仍旧让他盖着,他就干脆抱起膝盖靠坐在床头。
“你要去清都公主府了,为师需要把这桩案子相关的事先告诉你,”陈开捻起他的一缕头发,随意在指尖捻着,说道,“还要从为师的师父开始讲起。”
小徒弟睁大了眼睛。
陈开是陈国的皇子。陈国分裂后,他明明有能力,却没有子承父业一统人间,反而大义灭亲,杀了十余个挑起战争的当权者,随后又甩手去了仙界修佛飞升,这段故事,许多人都知道,南门柳也听说过,但师尊的师尊,他是一无所知的。
陈开在人间的传说,会在人间、幽冥和仙界三界流传,但到了仙界之后的传说,就都留在了仙界。
人间和仙界之间隔着一条冥河,两边向来不怎么接触。冥河里尚且偶尔有鬼魂去人间托梦,仙界的修者却多半连句话都懒得同凡人讲。
“师尊的师尊,也是位大师吗?”南门柳问,歪头枕在膝盖上。
陈开抬手撩起他压乱的头发。
他似乎很看不惯南门柳弄乱又黑又直的长发,每次看到都要出手梳理一下。
“这个不是,”陈开摸着小徒弟的头说,“现在要说的,是个穿越者。”
南门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他名叫顾临,是个少言寡语的剑修,外表很美,看上去仙风道骨、正气凛然,”陈开道,“为师在出家之前,曾心悦于他。”
“……”
南门柳呆住了一瞬,很快就垂下眼眸,眨了眨眼,又抬眼紧盯着陈开,表情有些放空,看不出在想什么。
陈开提到这个人和自己对他的感情时,都那么泰然自若,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实际上他们的交清绝非是这样清淡如水的。
陈开天生沉着懂事,但在内乱时还太小,差点被兄弟姊妹继母家仆等至亲之人害死,四处逃窜时被顾临捡回带到十四岁,隐居山林中,与野兽一起放养长大,逐渐变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所以他对顾临既有孺慕之情,又有少年人初慕少艾时的冲动。
人常说,和什么样的人相处久了,连性格也会变成什么样子,但陈开却完全相反。
顾临让他下山试剑,去仙界请禅师清除山间的魔气,他就意气风发地顺手平了天下。
“陈开”这个名字因此在整个人间都被传得沸沸扬扬。大臣用他劝谏君王,父母用他吓唬小孩,是以顾临对他非常不满,忍不住下山一路追到了人间极东边的清都郡,与他大吵了一架,说他“有了点功夫就得意洋洋,忘了下山时的初衷,连嫡亲的兄弟姊妹都能照杀不误,毫不手软,枉为人子”。
“他怎么能这样说你!”
听到这里,南门柳跪坐起来,愤怒地指责顾临,再不管他是不是师尊的师尊了。
陈开淡然地说:“为师也是这么想的。”
十四岁的陈开不服气,第一次顶撞顾临,说他“听风就是雨”,气得顾临拂袖离去,但是不过片刻,陈开就后悔不跌,在顾临的房门前转圈,敲门,想跟顾临解释,可顾临却怎么都不肯开门,待他等不及了,强行破门而入,才发现顾临已经不知去向,只在屋里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着给天音寺的“雪寂禅师”。
陈开等了几日,确定等不到顾临,就拿起信,提刀淌过冥河,先去了仙界。
递上信后,雪寂禅师却说:“你师父已经走了,他在信中说,将你托付给贫僧。”
就这么被抛弃了。
少年陈开很是迷茫。
雪寂禅师将信递给他,叹了口气:“他说你有修成大道的能力,但戾气太重,他不敢也不能再继续教导你,你也不要想去找他了。”
陈开接过这封信后,木然地看了一遍,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信中所写,恐怕已经比师父这些年同我说过的话还多了吧?
“既然如此,”雪寂禅师说,“你以后就留在贫僧这里吧。”
顾临是化神修士,放眼仙界也是顶层的水平,这样的人都说教不了陈开,雪寂禅师自然也是不敢,于是只收他为门外弟子,让他每日同和尚们一起修行。
听到这,南门柳缓缓眨了下眼。
“师尊这么快就放下这段感情,出家了吗?“
“两年,”陈开摇头道,“你忘了?为师十六时才出家筑基。”
“哦。”
南门柳干巴巴地说了一声。
两年。
一份需要两年才能忘记的感情而已。
“后来为师飞升之后,把持了天道,才明白,”陈开慢条斯理地说,“原来顾临是个穿越者,他手里拿了半本书,书中正好写到为师筑基那年。”
所以陈开在今日之前说过的师父,其实指的都是雪寂禅师,因为顾临算不上他真正的师父。
南门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顾临呢?”
陈开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问题。
“他消失了,就像真正的萧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