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李讫从焰云殿顶飞掠而下,一袭缎面黑袍打出幽长的身影,皎月清凉,几缕黑云若有似无索绕。
玉真玉忍俩探修从没这么近看过师祖。凌云阁有个规矩,除却修为卓秀者,否则想要升级,必得有爆款舆情猛料。两人此前只从每年祭剑大典上看过师祖身影,银色面具,绫袍翩飞,英姿气宇叫人奉若神明。
最近的一次也是上回招选女侍,在天幕上看到他摘下面具,一黑一紫眼眸,几分幽惑几分邪郁。
今夜隔着草丛这般近距离,把他们看得眼睛都张不开大,连手都哆嗦了。生怕他忽而一转身,蓦地就把自己个脖子拧断。
台阶上裴婉已经变成猫摊着,李讫略动袍袖,裴婉便自然飞上了他的肩膀。
男子鬓角暗红发带在风中轻拂,勾勒着他清绝的脸庞,缓步上山回去。
裴婉半眯眼,睇见他嘴角勾起一丝轻蔑,只当他在笑讽自己的无能。
她便叫停道:“等一下。”
两个蹲在草丛里的玉字辈师兄弟,本欲打算抽身而退,被这一声清脆的嗓音吓得魂都差点掉没。
更惊讶的还在后头,只见那小猫从师祖肩膀滑下,竟然变成了一个娇媚的女子。眸若含水,雪肤樱唇,绝美如画的,迈开小鞋爬起台阶来。
玉真师兄转向玉忍师弟,师弟眼珠子鼓老大,猛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个,头两天晚上师祖就是跟这丫头爬台阶!
玉真师兄睨了眼裴婉,但见纤腰玉带罗纱裙,很有些眼熟。便夺过玉忍手里的幻虚镜,刷了刷之前的录入记录,果然,三层台上女子甜声启口叫“讫哥哥”,师祖则端坐琴案,白袍胜雪,莫名沉默——
有戏!
两人瞬时拾掇灵力,连忙重新蹲下来调整镜面角度。
那边厢裴婉憋一口气,竟然一下子又爬了三百多台阶,相当于三十层楼了。终于停下来,坐在台阶上轻轻喘气,但是竟好像能够承受得住体力。
她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看,又扯起裙裾看了看脚,十分诧异。因为在爬的过程中,她感觉在超过自己的极限之后,身体像是忽然开启了一股陌生的能量。
李讫颔首俯视,好整以暇:“不若试试把心念集中丹田,而后逐渐放松闭眼。”
裴婉照做,闭起眼睛集中精神,然后奇妙发生了。
起先没发现,直到有凉风从脚底丝丝渗入,她才睁开眼睛一看,竟然飞起来了好几米高。
不料这一察觉,又噗通一声笨拙地跌落下去。
李讫横手一接:“蠢货,只管继续飞就是。”
他的肩膀甚宽,还有一股莫名清凉的味道,裴婉累得趴在他肩头,不自觉在上面咬了咬。
李讫问她,嗓音冷恻:“做何?”
裴婉低喃:“我知道是你。”
……每天叫她爬台阶,原来是在训她灵力。
李讫听得嘴角噙笑,眼梢往身后草丛睨了睨,长臂故意在裴婉腰肢一扣,蓦地袖袍一挥,往山上掠回。
“轰哧!”
草丛里玉真玉忍两师兄弟正录得起劲,幻虚镜面爆了一个洞,升起青烟。
要命了要命了,这条上青凰山的玉石长阶可是设有灵障的,除却除魔君凯旋或者大型祭祀酒宴之类,师祖皆不允人动用灵力。不料竟然半夜三更,独独为这个裴家二千金搞特例。
两个大眼瞪小眼,连忙擦了擦屏幕,还好……甚妙,前面变猫的部分虽炸没了,最后这搂腰咬肩膀的卿卿我我还在。
嘿,有料了。不由相视哂然。
*
上午巳时三刻,承天门灵雾充溢,同来朝会的各门府文书等在三层台下,焰云殿里各大掌门派系吵得人声鼎沸。
殿宇中央的琥珀石宝座上,师祖李讫单手托腮,一手若有似无勾弄着琴弦,任他们从辰时一直聒噪如鸡到现在,他也斜着长眸置若罔闻。
他最近的琴声悠慢,不似初时的朝会,一个不注意便心口火流腾涌,琴音也似能吃人,而且时常神游象外心不在焉。
宝座旁的几案上搁着一碟椰丝牛奶小方,那是裴婉趁夜里没人在崇华殿后厨做的。
新鲜牛奶混入玉米淀粉,加白糖缓缓搅拌,入锅煮至稠滑q弹状,然后置入冰柜里冷藏一个时辰。取出后切成小方、撒上椰蓉,就变成馨香诱人的白色小奶块了。
她在现代世界为了综艺节目的收视,可是专门学过甜点厨艺。
起初做好后李讫不屑,身为轩辕丹凤祭剑一族的仙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都不需食烟火五味。
后来看跟班少年赤炎吃得津津有味,就不甚无聊地掂了一块。于是等赤炎再伸手拿时,那剩下的半碟已经被主人掠去了自己跟前。
裴婉反正白天变猫,晚上成人,也闲得慌,就又做了紫米芒果小甜丸、淡黄奶昔花样餐包等点心。赤炎这少年生得方脸大额的,超能吃,做小甜丸是每人一碗,每碗九颗,师祖李讫可以多给两颗。结果裴婉才刚盛出来,赤炎已经连碗咔咔吞进了嘴里。
吞完了又巴巴地馋裴婉灶上的锅,被李讫阴恻地瞪了一眼。
大概也觉吃相太不给主人长脸,他便默默起身端了锅去到长廊,然后长廊上便响起了铁锅在喉管里嘶嘶熔化的声音。
裴婉发现这主奴二人竟然都爱吃甜食,便一连气做了好几天。今日的椰丝牛奶小方,就是专门给李讫准备的小灶。
被小灶对待令人愉悦,李讫难得主动问起话题:“不是娇蛮成性挥金如土钟鸣鼎食的掌上明珠么,如何学会的这些?”
呵,男人。好好说话不会,几个成语里每一个都在损人。
裴婉胡乱诌了个理由:“莫姥姥教的。”
“莫姥姥是谁?”李讫复问,一黑一紫的眼瞳中有芒光。
“就是我家中最老最老的一个长辈。”貌似在他跟前,有家人的感觉凸显优越。
说起莫姥姥裴婉又想家了,便道:“我爹找不到我,必定十分焦急上火,他每日天不亮晨起去朝会,你须多照应一下他。”
搞得跟宠妃在帝王跟前为丈人吹耳边风似的。
李讫心想,那个浑身铜臭味修了几千年也散不去的老儿,每年从仙都府库里贪下的灵石,就算用除魔君的兵甲车搬运,也须搬个十趟来回,问如何照应?
李讫无情无义,十分不悦这种旁门左道的求情。
高阔的焰云殿内此刻正吵得鸡飞狗跳,主要原由是土系、木系、火系和金系的在斗嘴,处于八卦漩涡中心的水系一般站中立,明哲保身——为了能有更好的舆论宣传。
事情是因璧毓谷引起的。
去年英华仙长胳膊肘拐得偏颇,原本云霄峰上修神庙的活须由各大派系竞标,也不晓得璧毓谷裴承忠背地里使了什么门道,英华仙长直接把工程顺给了他。
裴承忠修神庙须从外面买砖运土,这些天看神庙进展得差不多了,就让弟子把多余的一部分工程土料运出去。不料撞上了木系和火系的门徒,传到几个掌门、洞主耳朵里,那就是裴承忠假公济私,利用工程也在偷偷私挖圣土。
璧毓谷是金系属性的,平日没少上供香火宝物,金系长老自然死命维护。
于是木系土系和火系战略联合,与金系分成两大派争论得喋喋不留。一群修仙界道友吵起架的功夫堪比凡人界鸡圈里的老母鸡。
裴承忠极为冤枉,放狗屁!遇上英华仙长那个老谋深算一毛不拔,盖神庙的每一寸砖每一抔土都是他自己掏腰包买的。
英华仙长就算定了他办事吹毛求疵强迫症,定不至于以次充好、偷工减料。
裴承忠自是不承认的,见土系葵花派郑闾扯个没完,便抖着袖摆应道:“旁的不说,以我的炼宝水平,还不必像郑掌门兄这样,需要靠挖圣土走偏门捷径的份!”
这句一下子戳到了郑闾的痛处。是了,在师祖北洲犒军之际,他为了炼宝委实私下叫弟子去挖过……可巧竟被这半吊子飞升上来的老贼看见。
气得郑闾两道胡子抽抽,转而看向师祖李讫,兜手道:“修神庙乃关乎仙都众门众派之大事也,裴谷主不以此为荣,反背地里蝇营狗苟,实乃对轩辕一派及师祖不敬,此事还望师祖明察!”
李讫清颀身躯倚于宝座上,听得不甚厌倦。掂了枚椰丝小方,敛眉问:“裴谷主此事属实?”
裴承忠楞了一下,没想到师祖竟问自己答案。
他当然不认了,惴惴道:“郑掌门信口胡言,早已非第一次也!”
李讫看也不看他,这便转向郑闾:“他说你信口胡诌。也罢,都挖,挖空了圣土,要死大家一块死了无妨。郑掌门若一意要查,准了便是。”
……这种态度。
气死气死气炸我也,出了焰云殿,郑闾一路愤愤不平地迈下山来。
心里十分想不通,没道理最近师祖总是搪塞与偏颇,分明要求的是师祖明察,既请明察,如何能叫当事人自己回答。
他负着手,脸上的恼愠写得清清明明。正是晌午时分,朱雀大街上人潮人海,摊子商铺扬声招揽,好不热闹。
凌云阁的玉真与玉忍两探修,瞅着他逐渐落单,跟前无甚仙尊师长了,这便兜着袖子靠上前来,嘿嘿然笑道:“郑掌门,晚辈这里有样东西,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