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刻花开富贵图案的紫檀木罗汉床上端坐着年近四十的侯夫人曹氏。
她着一身深青色暗藏银线的圆领对襟长衫,胸前用样式简洁的宝相花玉纽扣系起,领部缀着金扣,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领子。
头戴金丝髻,当中嵌着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额上戴祥云纹样镶宝石的头箍,耳缀金镶玉葫芦耳坠。饰物简洁,却贵气威重。
她静静坐在那里,缓缓捻着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容上,神情端严清冷,叫人不敢逼视。
窗下的圆高凳上,置一古拙的红木座错金银螭纹铜熏香炉,有浅淡的烟雾徐徐缭绕,一股子清冷的梅香在室内氤氲散开,闻之叫人的神志都清醒了几分。
屋角的丫鬟们个个屏息低头,下意识吸嗅着。
这时一身石青交领窄袖短衫、秋香色马面裙的曲妈妈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她脚下无声地走到曹氏身旁,低声禀道:“回夫人,世子到了,侯爷叫各房各处都去前院。”
曹氏捻佛珠的手停下,缓缓睁开眼睛。
淡声道:“到底是独儿子,出个公差回来便要让满府的人都去迎他。”
曲妈妈忙伸出手臂叫曹氏搭上去,嘴里赔笑劝慰:“您且宽心些,再如何,他也得叫您一声母亲不是。再者,他此番毕竟肃清了南边的海盗,功劳甚赫,听说陛下也极是宽慰的,这才叫他一入京就被喊去面圣,想必官职又要往上升一升的。”
说着小心打量她寡淡的脸色,轻声道:“侯爷体弱,往后这侯府毕竟是他做主,这些面子上的事体,不过笑一笑就过去了,又能有什么妨碍?可您此番笑一笑,往后不光您,还有大姑娘的日子,也要舒畅许多不是?”
曹氏低垂的眼皮颤了颤,扶着曲妈妈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些,方走了两步,就觉着髻箍得头皮有些痛,可这会儿再换头面已经来不及了,却并不出声,脸色也无异,淡淡道:“我不过说了一句,倒引得你长篇大论起来。何须如此。”
曲妈妈赔笑:“夫人心中自有乾坤,可老奴眼皮子浅呀。眼见着那位愈发势威,老奴心中便忍不住担心。”
曹氏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出了院子,见府上下人行止都匆忙了许多,眸光愈发浅淡,语声平平道:“哪里就轮到你担心,这满府里要担心的人多了去了。”
曲妈妈想了想,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恭维道:“您说的是,如今侯爷膝下只他一子,所以这世子位便只能落到他头上。可他那样的出身,还有他母亲的事……又有二房三房,待往日……恐有他操心的,只怕那时,他也没心思顾及咱们这等妇孺了。”
曹氏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这会儿出了抄手游廊,一片广玉兰树便落入眼里,六月时节,正是广玉兰的花期,点点洁白初绽枝头,绿叶白花,极为清新素雅。
她打量一眼,手中佛珠转动,道:“雅儿不是最爱兰花,眼见着广玉兰也要开了,找个日子叫她来赏花吧。”
曲妈妈转头去看那比人还高的广玉兰树,虽也有个兰字,可这又算什么兰花。
她不由迟疑道:“夫人,才说那位往后的日子清静不了,当真要让表姑娘嫁进来?”
曹氏看她一眼:“这是父亲的决定,不如你去问问他?”
问丞相大人?曲妈妈硬生生打了个激灵,忙自扇一巴掌,白着脸道:“夫人恕罪,是老奴多嘴。”
曹氏收回目光,曲妈妈尽心服侍着,再不敢多说一字了。
又行了半刻才到了前院正房,进去一看,众人早到了。
曹氏行到主位,朝上座的临安侯行了一礼:“见过侯爷。”
临安侯四十出头,因久病缠绵的缘故,有些显老,形似五十多的模样。他肤色病白,脸颊颧骨凸出,眼窝深陷,眼下青黑,眼神却黑沉沉的。虽气息虚弱,但坐姿沉稳,气势深沉,这满堂人谁也不敢放肆。
便是曹氏此时也是深深屈膝,恭敬垂首,更别提随她进来的曲妈妈早匍匐在地。
临安侯看了曹氏一眼,朝一旁示意:“坐吧。”
“是。”曹氏起身坐了,满堂人忙又向她行礼,她也只是淡淡颔首,众人便复又坐下。
临安侯府是京城老牌世家,数代传下来虽有些底蕴,但到底锦绣膏粱中难出人才,到了上一代的临安侯时,已然显出颓败之势。
好在这一代出了个郁东正,不仅心思敏达,又在十几年前全力支持当时的张老丞相改革致新,将当时臃肿糜烂以致岌岌可危的大林朝从倒塌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虽不是主事者,但从始至终顶着重重压力支持张丞相。三年后,大林朝不论经济、军事甚至民生等方方面面皆大有改观,早就被消耗一空的国库也重新充盈。虽过程极为艰难,但最后,主张并一力主持改革的张老丞相生前得赐蟒服,死后更名留史册,而他的支持者们也都收获不小。
当先便是张丞相的学生,时任户部尚书的曹德锡曹尚书,在张老丞相告老后,直接被圣上钦点为张老丞相的接班人,也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曹丞相。
而临安侯府再次跻身一流世家,临安侯的两位弟弟,二老爷郁东南、三老爷郁东北分别进了户部和詹士府。如今一个是正五品的户部郎中,一个是正四品的少詹事。
临安侯郁东正更是坐到了吏部侍郎一职。
且他在任上向来恳恳勤勤,尊敬上峰,礼贤下士,曹丞相也是多次称赞他办事牢靠的,便是在圣上面前,也是留名了的,若就此下去,吏部尚书一职迟早会是他的囊中之物,甚至曾有传言说他虽是侍郎实则已是雏相。
可惜,自三年前唯一的嫡子病逝后,临安侯的身体也突然衰弱下来,不仅尚书一职被另一侍郎取代,便是家中爵位的着落,也险些闹出一场祸端。
好在他迅速请封了郁林肃为世子,这才平息了府内的蠢蠢欲动。
而此番郁林肃又剿灭了琼海海盗,大胜而归,圣上必有嘉奖,临安侯府也因此脸上有光。
临安侯对曹氏道:“前些日子丞相还与我说起肃儿的婚事,他那时没甚出息,拿不出手,此番总算有了些作为,带出去倒也不至于太丢人。你找个日子回去问问丞相,看何时方便,我带着肃儿上门拜访。”
曹氏手里的佛珠停下:“来的路上妾身还与曲妈妈说起,府里的广玉兰要开了,还说找一日让雅儿姐妹来赏玩。”
临安侯深冷的面容也柔和了两分,道:“还是先叫肃儿去拜访你兄长吧,他毕竟是晚辈。”
曹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那就听您的。”
坐下众人安静听着,默默打着眼色。
恰这时,管家脚步匆匆的走进来,满面喜色的行礼道:“启禀侯爷夫人、各位主子,世子到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帘子就被人掀起,紧接着风尘仆仆的郁林肃手里拿着一顶乌纱帽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形昂藏,虽胡子拉碴却也掩不住俊逸的容貌,尤其一双眸子,眼底黑黝黝的,叫人看不分明,面上却浮着些玩世不恭的笑意。
但他虽笑着,眼中却有厉芒闪烁,眼尾好似染了淡淡绯红,众人甚至隐约感觉从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凡他经过之处,大家下意识的往后靠了靠,脸上皆微微变色。
曹氏微扬的下颌也下意识收了些,捏紧了手里的佛珠。
所有人中,唯有临安侯看到的,却是他身上随着步伐飞扬的崭新的秋香色飞鱼服,眼中带了几分满意的笑。
郁林肃走到主位前跪地行了大礼:“拜见父亲,母亲。”
临安侯淡笑颔首:“此番辛苦了,起来吧。”
“多谢父亲。”起身后又向二房三房长辈行了礼,两房人忙起身回了半礼。之后又是各房小辈见礼,如此厮见一番后,众人这才各自落座。
临安侯道:“圣上既赐了飞鱼服,想必这回的差事办得不错?”
郁林肃岔腿坐在右边上首,闻言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抬眸一笑:“还行,斩杀了几百海盗,抄了他们的老巢,收缴了十来船物资,倒也没堕了圣上的期望。”
众人原本被他凛冽的气势惊到,听见临安侯说起飞鱼服,赶忙看去,果然见郁林肃身上穿着崭新的交领右祍飞鱼服,胸前两足的暗红蟒形飞鱼腾云驾雾,似要冲飞出来一般,凛冽阴鹜。
这会儿又听他微笑说起斩杀了几百人,语气轻松随意,不由都觉得脸皮有些僵硬。
毕竟临安侯府自始至终便是文官家族,到了郁林肃这儿偏偏出了个爱舞刀弄枪的异类,尤其他虽出身不如先世子郁林和,但不知怎的却得了圣上的青睐,且临安侯也多有偏颇,因此行事愈发乖张,旁人对他毫无办法。
二老爷坐在他的下手,白白胖胖的,这会儿盯着郁林肃的飞鱼服,满面忧心道:“斩杀了几百海盗倒罢了,只是听说你与穆家那小子竟将元州府上上下下几十官员都给收押了?便是知府也被看管起来,听说当日通判和元州卫的指挥使就死了……”
说着叹息道:“林肃啊,虽你走的是武官的路子,但朝堂之上毕竟还是以文官为主,那知府通判知州,哪个没有老师同窗,你行事如此强横,小心往后他们给你穿小鞋啊。说不得,到时咱们这些叔伯兄弟也要受到些牵连……”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果然见男人们都面露不渝,不由笑了笑,朝临安侯看去。
还不待临安侯说话,郁林肃便笑了,道:“多谢二叔如此为侄儿操心,只是南下时圣上便颁了密旨,说是琼海海盗在厦县盘桓这么多年不曾上报,想必总有些官员被膏粱蒙了心眼,看不清到底谁才是主子,嘱咐我俩,必得重-典-执-法。”
二老爷脸上那抹隐隐得意的笑便再也挂不住。
这时三老爷忙打哈哈,他中等身材,神色温和,道:“老三,别怪你二叔,他也是关心你。这不前几日穆家那孩子就早早将证据证人押解回京,当日圣上便对他大加褒奖,不仅金银财物,还追封了他的夫人,又授予他昭勇将军,且让其到京卫指挥使司任同知一职,当真是煊赫不已。他前些日子不是才与家中闹了一场吗,听说这两日他父亲都得避着他。”
说着好奇一般道:“对了,你与他同样辛苦,被赐飞鱼服,虽也是荣光加身,但到底不比实实在在的职务不是?如今得了什么官儿?快告诉三叔知道,也好叫大家跟着高兴高兴。”
郁林肃掸了掸身上的秋香色飞鱼服,笑道:“难道三叔看不见,侄儿这不是把官府穿在了身上么。”
三老爷笑:“你就说笑罢,飞鱼服除了锦衣卫做官服,其他时候不都是做恩赏……”说着说着,那笑却僵住了,下意识问道:“你,你进了锦衣卫?”
郁林肃轻笑颔首:“正是,虽不过同知一职,但说不得往后与三叔的詹士府也能打到一二交道。”
虽不过同知一职?指挥同知可是锦衣卫的二三把手,尤其这些职位是圣上亲信方可胜任,并直接对圣上负责。
锦衣卫的名声素来臭不可闻,却也叫人闻之色变,郁林肃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子,如此一来更是如虎添翼,别说他们二房三房,便是皇亲国戚,人家也可不放在眼里。
他话音一落,室内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