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进了二王府,曹氏还在想着她身后的张幺幺。
此前以为就是个没甚见识的乡下妇人,却不想她自己是个清高贵气的人物,那张幺幺竟也是个淡雅镇定的。见着她行礼时稳稳当当,丝毫不错,便是之前听蔡、卞二人传来的话,她已有了几分讶然怀疑,等真正见了,更是惊讶。
她也就明白,为甚那郁林肃会抓着‘救命之恩’几字不放,也要把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和离妇人弄回府做正妻。
心机深沉,处事不骄不躁……
这样的世子夫人……
曹氏慢慢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脸色正有几分冷硬,前头就迎来一个缀金着玉,气质沉稳的青衣侍女。
她到曹氏跟前见了礼,笑道:“王妃等得急了,命小婢出来迎一迎夫人。”
曹氏微笑:“王妃是个急性子。”
侍女道:“您可是王妃的亲姑母,自小又亲厚的,又许久不见,王妃惦记得很,这才急了些。若是他人,凭他是谁,也是要乖乖等着的。”
“好你个青玉,瞧着倒是愈发稳重,怎这唇舌却又如此灵活起来。”
“都是王妃惯的。”
二人娴熟的说笑了几句,那叫青玉的侍女方往曹氏身后看来,目光在张幺幺的面上一扫而过,好奇道:“不是说世子夫人同来了?怎未看到人呢?”
曹氏弯了弯唇,招手让张幺幺上前来,还未来得及说话,青玉又笑了:“夫人您何时又新进了个丫头?瞧着年纪不小,肤色也不甚白,可是又发了善心将外面的乞子领回了家?”
曹氏忍不住掩唇,看了张幺幺一眼,嗔怪道:“才夸你这嘴灵巧了,怎眼睛就不行了?这便是林肃从南边带回来的媳妇儿柳氏。”
“哎哟!”青玉一声惊呼,忙到张幺幺面前行礼致歉,口里道:“原来这就是少奶奶,竟真是婢子眼拙了,没能认出来,还望少奶奶恕罪。”
张幺幺笑:“无妨。”却也没有多的一个字,既不生气,也不叫起,倒叫青玉愣了一瞬。
曹氏笑道:“好了,这礼也见过了,只怕王妃也等得着急了,还是赶紧过去吧。”
青玉这才站起,笑道:“您说的是,都是婢子耽搁了,快请。”一面在前领路,一面又拿眼尾扫了张幺幺一眼,见她八风不动,不卑不亢,心中不免生出思量。
到了二王妃所在的院子,只见飞檐斗拱、碧瓦朱甍,极其华丽贵气。便是冷氏那样壮硕的人物,在这样的屋宇笼罩下,也觉得自己渺小卑微极了,心中不由生出惶恐,下意识去瞧前面的张幺幺,却见她身姿不动,背脊不弯,便是背影,也能瞧出镇定自若,不由自叹弗如,却也似有了底气,忙端正站了。
进了院子,一眼望去,又是富丽堂皇的摆设,婆子下人皆垂首以待,肃穆端正。
“姑妈,您终于到了,可想死我了。”
恰这时,正厅内传出一道明亮的女子声音,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走来一明艳娇美的年轻妇人,着宝蓝色织金蟒龙团纹缀红色云纹缘边的对襟长衫,头戴赤金拔丝丹凤冠,两侧插金凤赞一对,口衔珠串,缀有指头大的红宝,又戴镶红宝缀翠玉的绞丝牡丹金项圈。
肤如白玉,眉眼飞扬,唇边带笑,瞧着是个明媚大气的人物。
这便是二王妃,与曹氏同出曹相府,两人是嫡亲的姑侄。但不知为何,张幺幺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眼熟。
众人忙见礼,二王妃上前一步亲自扶了曹氏起来,细细打量她的气色,惊讶道:“姑妈,你怎比上回见时要瘦了好些,按说府里有下人奴婢,您尽可享清福的,这是又操心什么了?”
曹氏笑道:“多谢王妃惦记,这不林肃带了他媳妇儿回来,婚期又紧,我是他母亲,便是有管事仆人操持,也是要操心一二的。”
二王妃便拿眼瞧还屈膝的张幺幺,打量道:“这便是少奶奶?”
张幺幺道:“回王妃娘娘,正是妾身。”
二王妃挑眉:“哟,听说你是南边儿来的,此前也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不想学了几日规矩,这眉眼气度倒真有了几分贵夫人的模样,看来二位嬷嬷教的用心,你倒也不笨。”
张幺幺道:“妾身愚钝,都是嬷嬷们用心。”
二王妃笑:“你谦虚了,这墩身礼瞧着倒比本王妃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强了不知多少。我正烦她们最近松懈了,正好你来了,不如且向她们展示一番吧。”说罢,竟牵着曹氏就进了门子,就这么将张幺幺扔在了廊下。
六月里站在大太阳底下,就如架在炭火上烤着,没多会儿张幺幺就脸色绯红,,渐渐沁出汗水来。丫鬟们端着茶水果饮从她面前走过,虽都目不斜视,可就如此大剌剌地现于人前,便是谁也觉得难堪又难受。
冷氏本站在一旁,见她受此侮辱,气得脸色都变了,捏紧了身旁的拳头,正想着要替她辩驳几句,张幺幺却似身旁也长了眼睛似的,转头淡淡瞧了她一眼,就这一眼,冷氏就觉着被一股子凉风吹过,就不敢动了。
半个时辰过去,张幺幺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全身酸疼的厉害,的脸颊红彤彤一片,露在外面的脖颈和双手也都被晒得燥热刺痛,一直没人来叫她,里面时不时便传出些欢声笑语来。
张幺幺勾了勾唇,缓缓站直,先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转眼见周围的仆人们惊讶地看着她,她颔首一笑,便往厅里走去,上了台阶,见那掀帘子的小丫头愣愣看着她,便自己动手掀了,一走进去,顿时一股子冷气铺面而来,打眼一瞧,厅内四周置了好几个冰釜,正往外飕飕冒着寒气,张幺幺险些打了个哆嗦,只觉满身的热气尽去,舒泰极了。
里面却是一静,二王妃正和曹氏歪在榻上说笑吃冰饮,见她不请自来,顿时脸上的笑就没了,放下细柄小铜勺,眉眼一冷,正要说话,张幺幺却先行了礼,温声道:“回王妃娘娘,妾身觉着您府上的各位姑娘嬷嬷们该是学会墩身礼了。”
见她在这里竟也敢自作主张,曹氏不免低头笑了。
二王妃接过青玉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你说学会便是学会了?”
张幺幺笑:“妾身都教了她们半个时辰,若连一个墩身礼都学不会,那也着实愚笨了些,想必是没有资格再伺候您的。”
众人一愣,都没想到她竟钻了这么个空子,二王妃也不可能真说下人们还未学会的。
她又仔细瞧了瞧张幺幺,倒是没想着这妇人不仅善于隐忍,且果然心思深沉,胆子也不少,竟敢顶撞与她。
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她原以为姑母请自己出手有些小题大做了,如今看来,倒不见得了。
二王妃笑了笑,却也不怒,起身道:“如此,少奶奶辛苦了,本王妃已命人准备了席面,不如咱们吃了再来说话不迟。”
张幺幺行礼:“多谢王妃娘娘体裇。”二王妃笑了笑,携了曹氏的手,一行人便向偏厅行去。
到了那儿一看,果然席面早已齐备,满桌子珍馐佳肴不必细述。
二王妃在上首坐了,拉了曹氏坐在身旁,对张幺幺道:“你嫁入王府不仅要操持你们世子的起居日常,还有公爹婆母孝敬、叔伯妯娌要友悌,想必这些,两位嬷嬷都是教了的吧。”
张幺幺颔首:“却是教了的。”
“那就好。”二王妃指着席面笑道:“既如此,你就伺候你婆婆你用一回餐,也叫本王妃看看学得如何。”
“是。”张幺幺便站到曹氏身后端茶递水,倒也无微不至,二王妃在一旁瞧着,不时微微点头,似很是满意,然从开始到用餐快结束,也不曾叫她停下吃一口饭。
这时丫鬟们又端上一道玉白的汤来,因盛汤的是个大圆盘,张幺幺特意往一旁避让了一步,哪知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惨叫,再是噼啪脆响,众人忙看去,只见张幺幺身后一婢女将端着的一盘汤全部洒到了二王妃身上。
顿时大乱,众人都围上二王妃,张幺幺也被不知谁给一下挤到了后面,二王妃简单清理了一番,就一把挥开众人,对那洒了汤的婢女怒目而视:“你是如何当差的?连个盘子都端不住,本王妃要你何用?倒不如打死了事!”
那婢女正惊惶无措,顿时吓得扑倒在地,大哭求饶,边哭边道:“王妃饶命啊,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这位少奶奶撞到奴婢,奴婢这才洒了汤啊。”
二王妃顿时朝张幺幺看来,眼中厉色一闪,冷笑道:“方才还觉着你手眼灵活,却没想到竟是个顾前不顾后的,看来你这规矩学得倒欠了些火候。你可知,凭此,本王妃就可治你个不敬之罪,便是打你几板子,也没人敢说什么!”
张幺幺心中冷笑,知她们是故意为难自己,正要说话,却听冷氏瓮声道:“她瞎说,属下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她自己往我们少奶奶身上撞的。”
却是冷氏实在看不惯这些人颠倒黑白,肆意诬蔑,站出来说话了。
然张幺幺脸色却是一变,果然,二王妃双眸微眯,微扬起下颌,淡淡冷笑道:“本王妃说话的时候,岂容你一个下人随意插嘴,来人,将这个不辨尊卑的蠢妇拉下去,打烂了嘴巴,绞了舌头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