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幺幺猛地朝声源处看去,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四处都是封闭的,只有右边墙上有个透气的窗子,里面只点了一盏灯,十分昏暗,那人站在阴影里,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
直到他往灯光里走了两步,张幺幺瞳孔一缩,却又有了些预感:“王伯。”
张幺幺认识的王伯是个哑巴,常常低着头,对上十分恭敬,对下也很宽容,是个很温和的人。
但此时的王伯是陌生的,他惯常佝偻的腰站直了,竟有些儒雅的模样,温和的眼神也没了,看着她的目光冷漠又厌恶。
“您会说话?”
“十一年前,裴家被你父亲害得家破人亡之后,老夫便不愿再说话了,后来所有人都以为老夫哑巴了,也就忘了老夫是会说话的,所以你看,人的忘性真的很大是不是?”
“裴家……”张幺幺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你绑架我,是为了裴家?”
就在前一刻,她还以为王伯是被二王的人收买了,否则怎会郁林肃刚出门他就找上门,又囚禁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是因为裴家。
王伯在她面前两步停下,闻言不由笑了:“否则还能为了什么?你以为老夫是为了二王?老夫虽然恨不得你死,可也从未想过背叛世子,毕竟他可是裴家唯一的血脉了。”
张幺幺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他说过,你此前是裴家的管事,裴家出事后就去了裴夫人身边,裴夫人没了,你又一直守着兰台巷的宅子,我还曾感叹你是这世上少有的忠仆……如今看来,我依然轻视了你的忠心,这么多年过去,郁林肃都放下了,你却还未忘记。”
王伯在昏暗中踱了几步,轻笑道:“世子有一半血脉姓郁,他自然对裴家的仇恨没有那么深刻的,可是老夫不一样。老夫早年读书受挫,被人抢占了功名,正觉人生灰暗险些活不下去时遇到了老爷。老爷虽是个商人,却最是敬佩读书人,为人诚善大方,又爱助人为乐。”
“老夫与他渐渐成了忘年好友,他曾一心想要资助老夫再去考取功名,可老夫已经厌恶了官场上诡谲虚伪,因而宁愿在他身边做个管事、幕僚。日子安安稳稳的,没甚勾心斗角,多好。”
“直到你父亲提出什么‘文正改革’,彻底改变了整个大林朝的局势,也改变了天下成千上万人的人生。”
“其实你父亲心怀天下,大局为重,当初提出改革时,老爷也是支持的,可奈何他贪心不足,不知何为度,竟想要触动别人的底线。”
说罢看向张幺幺:“如今天下穷人都说你父是个好人,可那些因他改革而死的人又有多少人?”
“他为穷人带去了生的希望,可为什么要伤害裴家这样与他无冤无仇之人?裴家所拥有的都是自己祖祖辈辈奋斗而来的,凭什么就要为了那些穷人牺牲?便是夺人田地财产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灭了人家满门?你父大公无私,凭什么别人就要受死?所以你看,他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王伯渐渐激动,便是身在昏暗里,张幺幺也能看见他那双被仇恨点亮的双眼死死盯着她。
她没想到王伯竟然如此恨父亲,想了想道:“我父亲的所作所为从不是为了个人私利,裴家的事的确叫人惋惜,但你不该将所有过错都推到我父亲头上。便是郁林肃也知道裴家当年先是被人利用,之后又被抛弃,这才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不用拿那一套说辞来忽悠老夫,老夫不是世子,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但若是没有你父亲这个根源,又怎会发生后面的事?所以,最该死的,便是你们张家人!”
两条手臂被牵扯的好似要断掉,她只能费力垫着脚尖做些缓解。张幺幺苦笑:“您不用恨了,我父亲在十年前已经没了。”
“呵呵呵……”王伯突然笑出了声:“这倒不用你告诉我,毕竟,这天底下恐怕还没有人比老夫更清楚你们张家人的死期。”
张幺幺脸上的表情渐渐僵住:“你……说什么?”
王伯的神情愈发轻松,含笑欣赏她骤变的脸色:“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老夫的祖籍,乃是苏州府水云县。”
“你……”
“老夫便是当年那个为方泽安启蒙的教书先生。”
张幺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天灵盖,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嘴唇颤抖着,语不成句:“你……就是……灭了我家……满门的仇人?”
王伯坦然点头。
张幺幺彻底僵住。
“当年裴家出事后,老夫便一直潜伏京城想要报仇,正巧方泽安认出了老夫,才知道他竟然是你父亲的义子。呵呵……”他笑出了声:“可见这是老天都在帮老夫。”
“后来老夫便收买了几个同乡举人,让他们随方泽安回了你家,接着便将你张家满门屠戮。老夫本想连他也杀了,可惜,曹相的二女儿看上了他,在他晕过去后将他带走了。之后老夫便将其他几人分散各地,以便为琼海出去的东西做后应。可没过几年,他们却一个个都死于非命,那时老夫还怀疑是方泽安杀了他们。可后来经过查证并不是他,直到前些日子见到了你,老夫这才明白。”
“你原本可以好好活下去,可你偏偏攀上了我们世子,偏偏回到了京城。”王伯笑:“这不是老天爷给老夫的机会又是什么?”
张幺幺脸色惨白,如坠冰窖,整个人情不自禁的开始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哈哈哈!”见她大受打击的模样,王伯突然仰天大笑出声:“这就怕了?最该说的话老夫还未告诉你呢。”
张幺幺抬眼看她,眼里一片血红,睫毛都在颤抖。
他不怀好意道:“你恐怕不知道吧,这世上最恨你张家人的,不是老夫,是世子的亲母。而老夫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听她的吩咐!”
张幺幺胸口一阵剧痛,嘴边溢出一丝血迹,脸色灰败。
王伯眼中的光芒愈发渗人,几乎是在赏玩张幺幺的惨痛:“老爷当年并不看好夫人嫁进侯府,可奈何那时夫人与临安侯感情正好,裴家几番阻止都没用。果然夫人嫁进裴家后日子并不好过,老爷为了给夫人增加底气,便把家中的钱财一笔又一笔送去临安侯府,只希望侯府的人看在那些银子上能对夫人好些。”
“可到底有钱的比不过有势的,临安侯接夫人过门时口口声声保证不叫她受委屈,却纵容曹夫人明里暗里的针对欺辱,夫人一日日失望,最终搬出了侯府。”
“可一般的女人哪里有这样的底气?也不过是因为裴家钱多,老爷又对裴夫人宠爱得很,这才叫她有兰台巷这个可退可守的宅子住。夫人也是到了此时才明白,若没了娘家人她说不得早被曹夫人给磋磨死了。”
“后来夫人对临安侯的感情渐渐转化为了对娘家人和老爷的愧疚,她不慕临安侯府的权势,一心只希望娘家人能过得好。”
王伯微笑:“谁知裴家最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呢。可便是裴家满门都没了,老爷临死前依然惦记着夫人,暗中为她留存大笔能好好生活下去的财物。”
“然而夫人又怎能用那些沾了亲人鲜血的银子呢。裴家出事后,她大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老夫找上门后,她把裴家留给她的所有钱财都给了老夫,只求给裴家报仇,好在老夫也不负所托,后来得知你们一家人都死了,她才安心离去。”
说罢他以一种莫名的眼神去看张幺幺,神色疑惑:“其实自从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后,老夫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心安理得的呆在世子身边的?你难道丝毫不觉愧疚吗?今日给夫人上香时,你就不觉得心虚吗?”
他笑:“你们张家人,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呀。”
张幺幺脸色灰白,心脏一阵阵绞缩闷痛,胃里控制不住的痉挛起来,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血沫伴随着之前喝下的花茶,顿时一股子酸臭味儿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挥散开来。王伯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神色极为厌恶。
张幺幺吐了一回,伴随着花茶吐出来的还有尚未完全消化的迷药,虽她现在极为狼狈,可到底清醒了许多,身体也没有那么虚弱了。
王伯离他远远的:“真该叫世子见见你这副叫人恶心的模样。”
说罢转身欲离开,张幺幺叫住他,喘着粗气道:“你什么时候杀我?”
王伯冷笑:“不急,若是就这么给你一个痛快岂不便宜了你。我会叫你亲眼看着世子忘了你,再娶佳妇,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下去,到了那时,自然就是送你去地下见裴家人的时候。”
张幺幺沉默,手腕已经被磨破了,刺痛的伤口叫她愈发清醒,“若我没猜错,你就是在琼海组建海盗的幕后之人,也是他们的大当家对吗?你总是出去,不是去裴家的墓地,而是去了琼海。也就是说,你在五年前……不,在十年前就已经和二王曹相等人勾结在一起了。”
“如我父亲对裴家有罪,那当初直接将裴家推向灭亡的曹家人就没罪吗?你说你从未背叛过世子,若他知道你与曹相等人勾结在一起,他会怎么看你?”
王伯冷冷地看着她:“杀人诛心,你果然是张家的种,到了此时还不忘挑拨。”
转而却又不屑道:“便是世子知道了又如何,老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裴家报仇,至于曹家,如今不是遭到报应了么?至于普公公和二王,你以为老夫会放过他们?”
“你要做什么?”
“这就不用你管了,你只等着到时和他们一起去地下给裴家赎罪吧。”说罢便转身走了。
张幺幺一直盯着他的背影,昏暗中只能隐约看见他在墙上的一个什么地方摸了下,然后他前面就吱嘎打开了一扇门,门外有亮光透进来,然还来不及看清楚,王伯已经闪身走了出去,门很快又被关上。
收回目光低下头,现在只剩她一人,压抑又冷寂,张幺幺觉得冷,并不是气温变化,而是从她心底散发出来的冷意,冷得她瑟瑟发抖,冷得她看不见希望。
她一直以为她和郁林肃之间的那条鸿沟已经跨过去了,可原来真相比她以为的还要残忍。
不是曹相,不是普公公,不是任何人害了她的家人,罪魁祸首,是郁林肃的母亲!
若裴夫人还活着,或许会亲自动手杀了自己吧?又怎会允许自己与她的儿子在一起。
她死了,带着她对张家的恨一起被埋进了坟墓。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再缓解了。
眼泪不由自主流下,一滴一滴砸到了地上,被摔得粉碎。
它们,是再不可能愈合了。
此时的郁林肃正在与太子说话。
当今太子四十出头,模样俊雅温和,气势内敛,却叫人不敢小觑。
郁林肃见了礼,太子抬手叫他坐下,看了两眼他的神色:“瞧着瘦了些,想必父母过世你也很辛苦,节哀。”
郁林肃忙行礼:“多谢殿下。”
太子摆摆手,说起正事:“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对琼海的那批海盗的大当家可有什么线索?”
“您的意思是……”
“都知道如今给二王定罪的关键便是查出他与关外的兵器马匹交易属实,可慕大将军那边一直没什么进展,倒是昨日审讯二王的一位幕僚时得知,除了二王知道那些兵器马匹在哪里,就只有那位大当家,便是曹相等人都不知道。”
“但二王不可能自己说出来,如今也只看能不能尽快找到那位大当家。”
郁林肃惭愧道:“这个大当家的确藏得很深,当初剿灭海盗时他就不在琼海那边,与他相关的资料也未找到多少,到目前也只是怀疑他可能是苏州府水云县人士,其他的,几乎没有任何线索。”
太子从书案上拿出一张画像递给他:“这是那位幕僚画下来的大当家头像,他称也只见过两三次,这画像可能并不十分准确,但你们锦衣卫搜集情报的能力最强,你看看能不能凭此将他找出来。”
郁林肃双手接过,只一眼就心头一跳,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