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沙往北走水路去夷陵,得经过岳阳和荆州。
路过岳阳的时候,已是傍晚,鲶鱼精载了一路也需要休息,小船停在洞庭湖畔,波光粼粼,远处是一片湿地,鹭鸟支棱着大长腿踱步,姜琰琰趴在船板上,看着荡漾在水波里的水草,忍不住伸手去捞,软软的,绵绵的。
闻东在岸上喊:“下来,带你去买几身衣裳。”
要装他的夫人,总不能穿着这一身褂子,更何况,姜琰琰的衣裳也不多,身上这件还都湿了。
于情于理,闻东都得对姜琰琰的衣裳负责到底。
“我身材好,半神你随便挑,我都能驾驭。”姜琰琰懒着呢,忙活了一晚上了,今天白天还生了一天的气,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
闻东歪头看着她,这小骗子脸皮怎么这么厚呢。
阿毳走在前头,已经打探了一圈了,噔噔蹬沿着楼梯下来,嘴上喊:“上头就是汴河街,好多吃的,诶,姜姑娘喜欢吃的灯芯糕,上头也有得卖,还有擂茶,现做的,那芝麻花生碾得碎碎的,开水一冲,哇塞,我隔着老远都闻到香味儿了。”
闻东再一回头,姜琰琰已经背着包袱爬上了岸,瞧着精神精神抖擞,趁着两人不注意,姜琰琰已经把裤带子偷偷松开了一截,吃东西嘛,怎么能勒着肚皮呢?
“走吧。”姜琰琰昂昂头,脸上藏不住的欢喜,“我觉得这挑衣裳,还是得自己来。”
闻东对吃是不讲究的,除开肉,一概都吃。
姜琰琰刚好相反,在姜琰琰的人生里,唯有肉和甜食不可辜负。
进了成衣店,杆上撑的,墙上挂的,掌柜嘴里推荐的,一水儿的全是旗袍,这两年旗袍风气从上海一路吹到内陆,就姜琰琰身上这件褂子,才是稀罕物,哪里还有店家会卖这种老式又不赚钱的款式。
姜琰琰昂昂头,些许骄傲:“这褂子,我自己做的,好看吧。”
闻东挑挑眉:“难怪针脚都是歪的。”
衣裳还是要挑的,且打着闻夫人这样高端的名头,是得挑写高端的旗袍才好。
高端,往往是和价格挂钩的。
姜琰琰扫视了一圈,直接问柜头:“最贵的一拨,先拿出来让我看看,我从里头挑。”斜眼瞅了眼闻东,又说,“还有鞋,也先从最贵的里面拿两双卖得最好的。”
闻东也没说话,也任由姜琰琰去选,坐在旁边的高脚凳子上悠闲等着,姜琰琰挑了拿不下的,就让阿毳去拿,不多时,阿毳手里的衣裳堆得像个小山包。
“我差不多行了,就这么些吧。”姜琰琰喊了闻东去看。
闻东看了一眼,忍不住碎碎念:“黑色,藏蓝,绛紫色,你挑的怎么都是深色的?”
姜琰琰答:“我也觉得不好看,可耐不住这几件贵啊,一看到贵的我就想买,想想到时候我坐在人家其他夫人旁边,人家拿着小洋包,撑着小洋伞,脚上穿着手工的小皮鞋搁那儿聊天,诶,我这衣裳三百银元子,我这镯子价值连城,眼神朝我一抛,我拿什么和人家比?难道说,我就年龄值点钱,活了一百岁?”
闻东倒吸一口凉气,他错了,他就不该问。
“换了。”纵然不教训这小骗子,也不能任由这小骗子胡来啊,这十八岁的模样非穿着八十岁的衣裳,末了,人家得说他挑夫人的眼光不行。
闻东从柜头手里取了撑衣杆,绕着店铺转了一圈,杆头指了哪件衣裳,就让柜头取下哪件。
都是照着年轻夫人喜好穿的花色和颜色去挑,有两件拿捏不准的,一件旗袍是茉莉花图样,但是领口开了个水滴形的小洞,另一件呢,料子不错,桃花暗纹。
闻东左看右看,姜琰琰凑过脑袋,刚想说挑第二件,闻东忽而点头,指着第一件说:“我知道,你喜欢茉莉花的,就这件了。”
姜琰琰略急:“那件露着胸口算怎么回事?我不要。”
闻东瞧了她一眼,“呵”了一声:“放心,你露不出来。”
挑好了衣裳和鞋子,阿毳付了钱,走在后头还在结账。
姜琰琰站在店门口看着天色,黄昏已至,瞧着闻东刚好站在自己身边,姜琰琰慢悠悠地开口说:“我觉得,闻夫人还需要几件首饰,耳环啦,镯子啦,戒指啦。”
闻东:“闻夫人性情恬淡,不喜这些外在的珠宝玉石。”
姜琰琰抿抿嘴,又说:“闻夫人喜欢追赶时髦,现在都流行背小洋包。”
闻东叹气:“我家夫人年初流产,娇弱得很,提不动包。”
姜琰琰扭头,眼皮子底下目光火.辣:“那做个头发总行吧,难道让我扎着麻花辫去?”
闻东抬脚走下台阶,留下一句:“到了荆州再做,你动不动就喜欢淋雨,做好了又给淋坏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码头走,他们的小船还停在湖畔,从长沙出发的火轮船也抵港,泊在隔壁的大港,从底下走过,人得仰着头才能看到船板上的栏杆和耸入天的烟囱。
阿毳见了,忍不住道:“还是咱们的阿年游得快。”
鲶鱼精没名字吧,被阿毳取了个同音的字儿,俩人关系从阿毳玩水开始,已经产生了质的飞越。
姜琰琰瞧着阿毳得意样,忍不住去打击:“咱们比他们早出发一个多小时,不算多快。”
虽是以鲶鱼精为榜样,阿毳还是忍不住去瞧人家的大轮船,姜琰琰原本是劝着的,可阿毳指着对头惊呼了一声:“呀,那个姑娘真好看。”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姜琰琰扒拉着阿毳的肩头往那边瞅,果然瞧着一个扎着长马尾的纤细姑娘从船板上走下来,戴着个圆锥形的斗笠,斗笠下,一双眼睛四处张望,那眼睛含着光,火.辣辣的光,瞧哪儿燃哪儿的那种。
姜琰琰认得,果断说出名字:“云南乔家乔美虹,傣族的。”
瞧着阿毳半脸狐疑,姜琰琰解释:“就是会跳孔雀舞的那种。”
两人点点头,又继续看,闻东孤零零地站在旁边,感觉自己像是带了两个孩子出行。
阿毳忽而指着对面一个身影指:“那人我认识,东北白家的当家人……白旗。”一个“旗”字儿还没落地,阿毳又扭头朝着闻东,“先生,他怎么也来了?”
“你俩认识?”姜琰琰问。
闻东:“走了。”
三人上了船,阿毳细心地把新买的衣裳和鞋子都给搁在了箱子里。
船里地方狭窄,勉强能躺下两个人,还得是面对面地躺,极其尴尬,不方便穿旗袍,姜琰琰还是穿着自己那件褂子,方才在店里试旗袍的时候,已经让柜头帮忙烘干了,还喷了层香水,姜琰琰一进篷内闻东就直打喷嚏。
姜琰琰也不管,自顾自地开始收拾包袱,低着头问:“半神对香水过敏啊。”
闻东正襟危坐:“演戏得从口头禅开始,从现在起,你得叫我先生。”
“太过官方了。”姜琰琰抬起头,船篷里黑黢黢,零落散进一点儿余晖,也不够看清对面人的脸庞,倒是姜琰琰这双眼睛,显得贼亮亮,星星一样的眼睛眨啊眨,伴着姜琰琰真挚的口吻,“要不来点腻歪的?哈尼?亲爱的?东哥哥?老闻也行啊,比较亲密。”
闻东叹气:“我的闻夫人含蓄内敛。”
姜琰琰跟着笑:“你的闻夫人爱你爱到死。”
闻东微微一愣,作势要躺下,单只胳膊撑着后颈,支棱着另一只手招呼姜琰琰出去:“不是喜欢上船板淋雨吗?现在没下雨了,你去外面睡。”
姜琰琰岿然不动:“玩笑呢吧,半神还需要睡觉?还和一个小姑娘抢地盘?”
说来也是,闻东在长沙的排场大得很,小洋楼成了闻东一人的别墅楼,怎么出来了,这副寒酸样,也不找艘大点儿的船,只能让三个人抻开胳膊撂个腿,现在是日夜兼程,鲶鱼精不用睡,可她要睡呀。
反正也没地儿休息,姜琰琰赖在船篷里也不走了,问:“我瞧着阿毳认识那白旗,半神的祖籍在东北,白旗也是东北人,半神应该和白旗,应该有不少交集吧。”
瞧着闻东没答话,姜琰琰也不丧气,她睡不了,能让闻东安然睡下?
“还有乔美虹,这个乔家我是知道的,乔家偏远,又靠近南洋,人丁稀薄,频频对外联姻,最后和广西大户肖家世代联姻,女子养到十八,就得去肖家相亲,乔美虹前年就该满了十八了,还是到处乱跑。”姜琰琰伸了个懒腰,“诶,我什么时候也能碰到包办婚姻这样的好事儿啊。”
闻东倏尔睁开眼,语气十二分的嫌弃:“眯个觉还能听到你碎碎念,你属麻雀的?”
“哟,”姜琰琰兴致来了,“早晨我在船舱里眯觉的时候,是谁跟个留声机似的滋啦啦地在我旁边吆喝?”
闻东半睁开眼,听到姜琰琰仔仔细细地分析:“这俩人,一个东北,一个云南,偏偏都在长沙去夷陵的客船上,半神之前说,苦主给半神是发了请柬的,这俩人,手里怕也是拿着苦主的请柬吧。”
姜琰琰眼神在闻东鼻尖上来回扫:“半神,这次你有竞争对手了。”
闻东索性也不睡了,胳膊撑着后肩起身,靠在篷上平视姜琰琰。
“实力相当才叫棋逢对手,乔白两家,还不算。”
闻东说完,豁然起身,小船经不住他这动静,左摇右晃了两下,阿毳自外头吆喝问了一句:“先生可还好?”
“好着呢。”闻东撩开帘子出去,把船篷留给姜琰琰一人,隔着帘子嘱咐:“我看你年纪小,让着你,明晚船泊夷陵,你就要乖乖装我的闻夫人了。”